第7章 弱水一瓢(下)

湜沚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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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满室里檀香氤氲,鸟语水声齐奏。

    历重光缓缓睁开眼睛,室内如春,帐幔飘飘。

    “醒了?”一身穿白裙的女子慢步走来,身姿摇曳,若流风回雪。她在榻边坐下,宽大衣袖微露一点春纤。

    历重光只觉头疼欲裂,恍然不知身之所在。

    那女子见历重光眼中有疑虑之色,不禁咯咯笑起来:“不记得了?你昨晚月下舞剑,兴之所至,喝得酩酊大醉。是我扶你回来的。”说着,以袖遮面而笑,只露一双眼睛,善睐明眸。

    历重光支身坐起,以手扶额,依稀记得什么,又懵然忘却了什么。

    檀香的气息飘飘散散,让人熏熏然。昨晚,皓月当空,他身着白色长衫,手执银霜之剑,剑花翻飞,剑气弥散。悠悠天地之间,还有一人,他舞剑,她弹琴。广陵一曲天下绝。

    酒入喉,心已软,人自醉。

    是了,他抬起来,看着眼前女子,目光温柔,笑意融融,唤道:“翩鸿……”

    他怎么竟会一时之间恍惚了?他是琅邪历重光,性本爱丘山,于是放浪山水之间。他走遍天下名川大山,最终在这会稽山结庐而居。

    翩鸿与他一道游历江湖,见过世间百态,最终隐居于此。两人谈论诗词歌赋,煮茶饮酒,舞剑弹琴。

    恍若成了仙一般。

    翩鸿以山中灵果酿得好酒。历重光饮毕,只觉醉生梦死,万丈红尘已成空,是以起名空空酒,平时以空空代之。

    历重光掀开锦被,长身玉立,撩衣往外走。

    小小一间草庐结在山崖下突出的石壁之上。屋前种了几株梅花,尚不到开放季节。

    穿过梅花往外走一段竟有一处瀑布,飞流直下,如一匹白练悬挂山腰。瀑布下是深潭,潭水清澈,水光潋滟,照着人微微晃动的心思。

    若在草庐之中,支开窗,便能从侧面看见深山、瀑布、碧潭。

    历重光只觉胸怀大畅,连灵台都似更为澄明。他信步走至潭边,见一汪水如翡翠碧绿,便停住脚步,任山风徐徐吹打。

    “怎么呆住了?”翩鸿在一旁轻轻问。

    “你瞧那水深处,似有一细细水眼。”历重光指着潭底一块青石说道。

    “我看看。”翩鸿一面探头去瞧,一面说:“人说这潭底有一汪细水,能照出心底之人。”

    历重光微微一笑:“这倒有趣,我要细看看,谁人住在我心底。”他透过层层绿水,依稀中似乎看见了一双眼睛,笑得戏谑,又有两分得意,眼光流转,活泼灵动。

    他不自觉笑出来,心中突然一点阵痛,似乎忘记了很重要的事情和人,正要费尽心思去想。不料身后传来翩鸿一声娇嗔:“哎呀,滑了一下。”

    历重光赶紧回身去扶。就在历重光转身的一霎那,水面上渐渐出现一个身穿红衣的女子,言笑晏晏。

    翩鸿低下头一笑:“看得那么认真,看见了哪路神女?”说着,扔了个小石子进水里。

    一池静水搅起层层波纹。红衣女子被粼粼水波扯散。

    笑容也就碎了。

    沈流纨将手指放在聂如风鼻下,良久才感到一点微弱的呼吸。她急得嘴角起了一溜水泡。算算日子,历重光已经走了十日,不知聂如风能不能撑到他回来。

    沈流纨几乎是衣不解带,刚给聂如风喂完药,就跑到门边去张望,怎么还不见回?一日之间来来回回数趟,银牙几乎咬碎。

    那日夜里,她守在聂如风榻前,百无聊赖,于是在房间里走走看看。她知道聂如风房里藏了不少书,不知这里面是否有些不传之秘,心念转动之间,已经有意走到书架前,小心翼翼地翻书。

    烛火之下,拉出的影子特别细长。她眼中突放光彩,迫不及待拿起那本《符咒录》。正要打开,又想起什么似的,四下里打量了一回,确定白浮不在,才放心地翻开书页。

    就在她心宽意舒之际,一阵阴风突然刮来,屋内烛火应声而灭。一道白影无声无息飘落在她眼前。

    沈流纨悚然一惊,马上强作镇定,一边将书放回书架,一面故意打了个呵欠。

    “女郎的东西,不可擅动。”一句冷冰冰的话。

    沈流纨偷眼看去,也看不清白浮的脸,心中悻悻,只得作罢。

    山中不知岁月长。

    春去冬来,那日下了茫茫白雪,天地之间银装素裹。几枝红梅亦被白雪覆盖。

    翩鸿起得早,一下一下将梅树上的雪纷纷抖落,露出惊心动魄的红。

    历重光推窗恰好看见,素白天地之中,红梅傲然,那一株一株的红突然就灼伤了他的眼睛。脑中彷如万马奔腾,前尘往事沉渣泛起,浩浩汤汤,席卷而来。

    他怎会忘记那一点红!他见过的,一身红衣的女子立在茫茫白雪之中,一再一再努力把眼里泪水逼回去,看见他来,便露出盈盈笑意。

    他从未告诉她,他在暗处见过的,她转瞬即逝的伤心。从那以后,他的心底有了一幅图画,茫茫大雪,风霜刀剑,有一佳人,红衣而立。

    那是,聂如风。

    她在等他,等他带回救命良药,从阎王口中夺人。他几乎是冲到翩鸿跟前:“放我走。我要救如风。”

    翩鸿愣了一愣,笑得如银铃般:“我不好么?”

    “你很好,但你不是聂如风。”

    “她只是红尘里白驹过隙的一眨眼,而我却能伴着你长长久久,隐于这山林之中,逍遥自在。”翩鸿楚楚地说着,眼泪浸出泪来。“你看,俗世里诸人不过贪嗔痴,*丑恶。这山中逍遥,神仙岁月,那是凡人求不得的洞天福地。”

    “你道*丑恶,殊不知七情六欲里有舔犊之情,有孝道之义,更有男欢女爱,生死相守。世间扰扰,盛过鲜花著锦,烈火烹油。轮回即便苦,这世上之人哪一个却不是甘之如饴?苦乐冷暖都是活色生香的体验。”

    “你这是贪念。”

    “红尘如斯,值得贪恋。”

    “你们人也会说浮生若梦,既然恍若一梦,为何看不开?雕梁画栋终成空,红粉最后不过是骷髅。”

    “只是为了走这一遭,不较代价,不计结局。”

    “既然世间这样繁华,那你何不流连其中?”翩鸿说着,广袖一挥,雕梁画栋歌舞场,楚腰细细红粉香。肥环瘦燕,西子昭君,一一绕过。起高楼,宴宾客,盛极一时。

    “红尘万丈,弱水三千,可我只念一人,只取一瓢。”说完,历重光摇摇头:“你不懂。”他长叹一声:“红尘热闹与莺莺燕燕无关,只需一人,便活色生香。”

    说完,他拔出长剑,挽起剑花,眨眼之间已将草庐挑破。他手中长剑直指翩鸿,一时之间,衣袍猎猎,目光凛凛:“告诉我,怎样取水?”

    翩鸿怔了一怔,她是仙境幻像,没有实体,亦无感情,她不懂历重光的红尘,只是觉得这个男人一瞬间犹如天神,凛然不可犯。于是她偏过头去,看着那汪碧潭。

    历重光足尖点地,三两下已近潭边,他的手刚挨着水,时空突然扭曲。瀑布跌落,树林折断。

    他从草地上爬起来,手边放了水囊,摇一摇,水声哗哗。一点笑意从嘴角蔓延,他连忙飞身上马,匆匆而回。

    已经过了十六日,沈流纨几乎绝望了,她甚至不敢再探聂如风的鼻息,只是惯性般将汤药喂下。

    她伏在聂如风耳边,轻轻说:“这世上信得过的到底只有自己罢。”

    门却在这时响起咯吱一声,历重光扶着门框走进来。他将水囊递给沈流纨,就像是用完了所有力气一般,靠着床榻软软滑下去。

    沈流纨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确定不是在梦中,才将水囊打开,一口一口喂进聂如风嘴里。她太认真,太用力,手不自觉轻微颤动。连白浮也飘过来,蹲在床头,虽然没有身体,他还是觉得一颗心都揪紧了,吊在半空中。

    只是并无任何反应。沈流纨一下跌坐在地,长久以来的希望落了空,与白浮对视一眼,一人一鬼似被烫了一般,赶紧收回视线。

    “再等等。”历重光发出闷闷的声音。

    良久,白浮似乎看见聂如风的眼睛动了一下,赶紧朝沈流纨的脖子吹了口冷风。沈流纨只觉得寒气四起,脊髓都凉透了,狠狠剜了白浮一眼,就听见微弱的声音:“饿了,蹄筋。”

    沈流纨大喜过望,赶紧去拉历重光,回头才发现他已立在阴影中,整个后背都在颤动。

    到第二天清早,聂如风虽然仍是虚弱,意识却开始清醒。

    白浮在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锅碗瓢盆齐上阵。历重光不知道这里有个白浮,是以沈流纨在厨房陪着,做出自己忙活的假象。

    她端着清粥小菜兴冲冲跑出厨房,在回廊里遇见历重光,便说道:“你去厨房盛点粥喝啊。”

    不想历重光却双手抱拳,说道:“如风有劳你照顾了,我即将远行,特来告辞。”

    “什么?”沈流纨大吃一惊,说话都结巴了:“你……你千辛万苦救活了女郎,不等她醒来么?”

    “不等了,我知道她好好的便足够。”说完,历重光头也不回地走掉。

    他的脚印留在雪地里,长长一串。

    大概是两年前,他还记得是除夕夜。本来他要回琅琊家里,半途中想起孤身一人的聂如风,许是孤单的罢,于是调转马头,取道洛阳。

    刚好在除夕夜到达昔人居。跟他想象的不同,昔人居里点起一排排红灯笼,炭火熏得室内如春。聂如风与一身着紫袍的男子一同饮酒,守岁。

    他从未见过笑得那样开怀的聂如风,像无忧无虑的孩童。

    从那时,他便知,原来她心里,有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