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深宫空房(一)

湜沚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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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展卫的腰间挎着剑。他一手轻轻按在剑柄上,像往常一样轻快地走出宫门。三月之前,练武场上拔得头筹,展卫得天子亲授为宿卫统从,官居六品。

    彼时,汉人任武将的本就不多,能进禁军的更少。而展卫以汉人身份,任禁军统领,一时风头无两。

    拓跋宏迁都洛阳,因为宫室尚在整修,暂居金墉城。展卫当值的地方也就到了金墉城里。此城地处偏僻,从这里回家要经过大半个洛阳城。其实有很多条路可以走,但不知为何走着走着总是走到了景宁里。

    景宁里里有昔人居。

    可惜,那扇兽首铜门始终关着。

    展卫记得那日,阳光落在身上,暖洋洋的,让人有微醺的困意。他像往常一样经过昔人居,习惯性地朝街对面望了一眼。

    好像有什么不太一样,于是再望一眼。展卫不禁停住了脚步,按在剑柄上的手微微用力。

    街对面,洞开的大门后日光如练。一身蓝衣的沈流纨正百无聊赖地望着书册发呆。那书上的子,如鬼画符般,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的文字。

    展卫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心里却突然轻快起来,嘴角上扬,眼中蓄满了笑意。不禁想起前两日刚听过的一首诗,据说是健康最流行的诗句。

    绮窗临画阁,飞阁绕长廊。风散通心草,月送可怜光。……犹是别时许,留致解心伤……

    他迈开大步,朝对面走去。

    眼前晃动的日光突然变幻了形状,一阵细微地脚步声传入沈流纨耳中。她迅速将眼前的书册阖上,抬眼一看。

    竟然是展卫笑意盈盈的脸。

    他的墨兰衣袍在日光微影里闪着细致光泽。他的笑,若清风徐来。沈流纨不禁也笑了一笑,心中一角似铺满日光。

    “几时回来的?”再百转千回的心思,到头来不过一句寻常问话。

    沈流纨不知道,彼时她微微红了脸颊。

    “不过几日而已。”她微微垂下眼睫,又突然抬起来,看了看展卫。仍是那不变的笑,亮若星辰的双眼。

    展卫四处看了看,问:“又要开张做生意了?”

    沈流纨点点头。

    展卫一笑,只觉胸中似有大石放下,脱口而出:“那再不会不告而别罢?”问完,转念一想,她所做营生未免危险,唱戏一汪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如此想来,倒不知是否该为她留在洛阳而高兴了。于是,一时语塞,面有踌躇。

    虽觉气氛陡然尴尬,但沈流纨想来话不多,话不多的人从不惧尴尬。于是实话实说:“得有一段日子住在洛阳了。”

    展卫又感觉轻松起来,想起前几日陆元的邀约,便对沈流纨说:“眼下春光正好,陆元邀了一班朋友去陌上郊游。你与我们一道去罢?”

    若是平常,沈流纨必会拒绝。可那日,许是日光灼灼正好,许是展卫一双眼睛暖人心意。也不知为何,她竟然点头说:

    “好!”

    “好。”展卫轻声地重复了一句。

    “那我就不打扰了,改日来接你同行。”展卫正要出门,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问道:“你孤身在在?”

    沈流纨点点头。

    “洛阳治安虽然不坏,但你一个孤身女子,平日还要多加小心。若有任何难处,只管同我说。”这几句嘱咐,展卫说得真切又坦荡。

    “多谢你好意,我……”沈流纨正想说:“我都惯了的,”却突然觉得太过冷淡些,便收住话头,改了句:“若有事,定要麻烦你。”

    展卫这才一笑,抬脚走了出去。

    沈流纨却觉头皮一麻,转过身去,只见白浮气鼓鼓地盯着她:“什么叫你孤身在此?你当我是什么?”

    “鬼啊。”沈流纨翻了个白眼:“不然还能当你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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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展卫前脚刚进家门,陆元后脚就拎着一腿羊肉上门了。老远便听见他的声音:“展卫,好东西,今儿你有口福了。”

    展卫笑着迎他进门,吩咐下人将羊腿拿去厨房收拾,又留陆元吃饭,便提到:“你前两日说的抹上游,我与你们一道去。”

    陆元诧异:“你不是说宫中有事不得去么?”

    “今儿当班时取消了那差事。”展卫说完,又似乎极其自然地补充了一句:“还有,我邀了沈女郎与我们一同前往。”

    “沈女郎?哪个沈女郎?”陆元的一双豆子眼拼了命似的睁大,目光在展卫脸上扫来扫去。

    “就是昔人居的沈女郎罢。”说完,展卫突然觉得陆元的目光灼人得厉害,颇有些不好意思:“怎么?不认识我了?”

    陆元收回打量的目光,没接话。半晌才道:“我还回去了,不在你这儿吃了。”临走时,拍了一拍展卫的肩膀,意味深长似的,想说什么却到底没说。

    ——————

    三月日光如落在枝头的软缎,和风吹出新绿,涤荡了世间风光。

    沈流纨靠在门框上,看庭中绿树新芽。脑子里回荡着即墨连颂临去前所说的话。

    “昔人居做的是普通人做不了的生意。”

    彼时,修道之人并不多见,但也不少。其中大部分隐居山林,只偶尔于闹市露面,所以皆成传说。似昔人居这般打开大门做生意的几乎是绝无仅有。

    从前在南朝常出入竟陵王府和皇宫,也听过些巫蛊传闻,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竟入了修道之门。

    “非凡之事自然需要非凡的代价。”

    “这世间,出得起大代价的非王侯贵胄莫属。”

    “修道之人讲究淡泊名利,却也不能不吃饭穿衣,不能不在这俗世站稳脚跟。”

    “再尊贵的王侯,也贵不过天子。若能得天子青目,那这昔人居可就算是稳当了。”

    即墨连颂说的当然是实话。沈流纨相信,修道之人中不乏隐居山林的世外高人,但同时也不缺依附权势者。

    只是,即墨连颂看上去真不像蝇营狗苟之人。

    他常穿一身青衣,虽面有风霜之色,表情却总是云淡风轻。似天下都不在他眼中一般,却也会如此重名利么?

    名利场,沈流纨是熟悉的。浸润其中的人,她更是熟悉不过。倒也不是每一个都穷形尽相,蝇营狗苟,反而很有一些清俊才子,真正以天下为己任。

    比如说她的养父——王融。

    少年成名,常伴竟陵王左右,为近臣。可聪明人大抵都有自己也无法克服的缺点。王融便是,性情狷介孤傲,又耿直敢言。而且,对人缺乏耐心。

    在沈流纨的记忆中,养父总是用一种迫切而探究的目光注视自己。那目光里似乎还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

    年少的沈流纨一直不清楚到底养父希望自己成为哪种钢。

    反倒是竟陵王待她更为亲切,更情若父女。

    她几乎是在竟陵王府长大。她喜欢去王府,喜欢萧子良贵为王爷却谦和有礼,喜欢他给自己念诗时温柔的声音。

    只是那么潇洒倜傥的竟陵王,最终也免不了陷入权位之争的漩涡。

    他们以为她是小孩,什么都不懂。

    可是她已经能够记住那些似懂非懂的话。已经能够分辨谁是真心待她好。

    沈流纨轻轻叹了口气。

    “好端端的,怎叹起气来?”展卫从和风暖阳里走来,笑容还还带着未竟的春光。

    沈流纨回过神来,敛了敛心神,浅浅一笑,道:“想起幼时往事,有些感慨而已。”

    自从认识沈流纨以来,展卫见她虽言语不多,申请冷淡,但谈吐不俗,举动有礼,似乎是世家出身。但又怎会走上修道之路?第一次听沈流纨提起从前,他本还想接着往下听,但没想到她只是浅尝辄止。

    展卫揣测她从前必是有些不愿启齿的往事,遂未再多问。转而提起自己的事。他面带愧疚,道:“真是不好意思开口,但我刚刚接到宫中急报,要即刻进宫。不能如约同游。但陆元他们还是去的,你若是有兴趣仍可与他们一道……”说着,心下掠过淡淡遗憾。

    沈流纨却没说去或不去,反而问:“发生何事?十分紧急么?”

    展卫虽然压低了声音,面上却毫无见外之色,对沈流纨直言道:“工匠们整修皇宫时发现有一间屋子怎么也上不了色,所有镶嵌装饰的东西到了第二日便不知所踪。起先还怀疑是有人监守自盗,岂料连夜晚查探的人都失了踪……”

    “说甚么说得这样认真?连我们到了都没听见。”

    展卫和沈流纨一齐回头,只见陆元一行人正往院中走来。他赶紧迎上去:“我正等你来。真是对不住,我得立即进宫,不能与你们一道去了。”

    陆元飞快地扫了一眼身旁站着的阮阮,只见她欢欣鼓舞的脸立刻罩上了失望之色。他连忙道:“怎么回事?不是说差事取消了么?”

    “刚接到的急令,我也没办法。改日我做东再请大家。”展卫一脸愧疚。

    “既然展哥哥公事在身,就请先走一步罢。”阮阮露出释然的笑。

    不想一旁的沈流纨突然道:“若是方便,我能否与你一道去?”她的目光正正落在展卫脸上。

    展卫微一踌躇,点了点头,道:“若有你同行,想来事情更容易解决。”

    闻言,阮阮面上那点善解人意的笑像断了线的纸鸢。望着沈流纨的目光有了两分羡慕,而对展卫和沈流纨之间,突然多了些不放心和猜疑。

    展卫却浑然没有注意,对众人一笑,道:“那我们一起出门罢。”

    众人都先行离去,只有展卫等着沈流纨锁上大门。

    才走了几步,阮阮就已回头。看见身穿官府,英挺俊朗的展卫站在清丽可人的沈流纨旁边,心中突然酸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