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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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歆齐府”正张灯结彩,郡主为心爱的女儿庆生,因郡主奇迹般的病愈而更加盛大。

    “人找到了吗?”

    鹉漡的粗脸皮,又有发红的奇景出现,每天郡主劈头就是这一句。天杀的是,他能回答的也只有一句

    “小的该死,还没找到。”

    “老鹉,不要随便说死。”

    轻斥的声音柔如水,鹉漡的虎背熊腰,却像忽然矮了好几寸。

    “是是!小的”

    把该死两字及时咬住,咬到舌头。疼哟!

    “老鹉,你进府多少年了,统领郡王府大军,只要一声怒吼,可以教小兵从马上生生跌下,怎么对起我来,老是这样婆婆妈妈的?”

    可以滴出水来的声音,含着亲切的揶揄,鹉漡却是苦了一脸的大胡子。

    他不习惯啊!再多少年都不会习惯。

    郡主美得像朵含露半开的芙蓉,举手投足都是说不出的雅致,偏偏有颗将帅的脑袋像她那半退隐的父亲一样,纵横兵法,满脑子的战术;最吓人的是,还有种天生的大将之风,让他这种只凭力气大、嗓门大的匹夫,不由得要自觉矮上半截。

    试想,一个步履姗姗的美人儿,若无其事地踏入敌方阵地,轻声细语几句,就让人弃甲投降这不是怪异到让人发毛吗?

    这种事只发生过一次,而且只有他意外目睹当时的经过,但已足够让他吓得不轻了!

    他知道郡主没有什么奇法神力,只是胆大心细、又深通人性之道罢了,天才加上美女,真是可怕的组合啊!

    说来郡主也是他看着长大的,自认和他亲得很,所以动不动就爱取笑他,但他就是不习惯啦!

    主是主、仆是仆,况且她还未成年,就这样厉害,将来不知会成什么样?

    所以,虽然打死他也不会承认,鹉漡对这个小主人实在是怕怕!

    怕归怕,他还是把她当成自己最大的责任,比统领郡王府军还更重要。

    也正是如此,他每天咒着那小女仆,一城又一城地遣人搜寻,只求把郡主的救命恩人赶紧揪出来,不必再每天硬着头皮去郡主房外报坏消息。

    其实说来,是根本没消息。那个叫余儿的小不点,不知烟消云散到哪儿去了,他那夜守在木屋门口,到了晚膳时间才敲门,里头却是无声无息,他担心起来开门采看,只见郡主悠悠醒转,那小娃儿却不见了!

    郡主醒来之后,坚持是那小不点救了她,要他派身边所有兵马彻夜搜索,他把林子都踏烂了,却是连个影儿也找不着。

    那小不点害羞怕生又年幼无知,怎么救郡主的?

    他不懂,只知郡主真的身子忽然大好,食欲也大得惊人,隔天就能上马,还带头在林中又转了好几圈,怎么也不放弃找人的念头。

    要不是雨愈下愈大,他苦苦劝告,就怕主子再着凉,郡主才好生不愿地打道回府。

    最让他差点吓白胡子的,是从郡主懂事以来,第一次见到她泪汪汪的模样,简直简直是要变天了!

    一定是鬼门关闯一回,再怎么厉害的郡主,也吓哭了吧。

    至于那小不点明明直叫自己是倒楣鬼,却成了什么救命恩人,难不成是以毒攻毒?

    他能想到的歪理也只有这一条啦。

    救人是好事,这小表头干嘛跑人呢?嗟!害得他天天来见郡主时,头都抬不起来。

    “郡主,我们再找下去,就要过北河了,那小不点我是说您的救命恩人,真会跑那么远去吗?也许”

    也许早就真的“倒楣”遭什么不测了!

    不过他没那么笨,把这种话给明讲出来,瞧,郡主那双美眸,不就瞪过来了吗?

    哎呀,那美眸里怎么又水汪汪的了!

    “真的是魂飞魄散了吗?那么我在人间找,是错了。”

    鹉漡一双眼凸了出来。

    “什么?”

    他有没有听错?郡主难道一场病,烧坏了脑子?

    不会啊,明明郡主看起来、听起来,还是那么地柔中带刚,和从前一模一样。

    “老鹉,我听说京城里有位法难道人,不说法术,只谈天理,却是字字玄机,求教者少有人懂,你去帮我把他请来;如果他不肯来,帮我请个约,我去见他。”

    有这种人啊?鹉漡抓抓胡子,乖乖点头。

    “老鹉,你说你是在路边找着恩人的,她说她身带霉运?”

    “是啊。”

    他被郡主像拷问一样,和小不点说过的每个字,早就复述一遍不,是一遍又一遍了。他好命苦!

    “难道劫数可以命抵?”郡主又喃喃自语。

    “不会吧!”他想也没想就接口:“我想杀某人,某人就没命了,这是做了就有结果的事,哪是谁的劫数、谁又能抵了?”他姓鹉的就是不懂什么运气不运气的,战场上你死我活,是看谁战术好、武力强,难道命好的人,乖乖站在那里给他砍,就是死不掉?

    郡主倒没怪他多嘴,仅是浅笑了笑。

    “你相信自己、相信人定胜天,很好。但我活了下来,确是侥幸,不是我自己的努力,而是别人的恩情。我一天不弄清事情的真相,一天不能安心过活。”

    好吧,郡主想要的事,他姓鹉的就算上天下海,也要奉上。

    “郡主放心,我今儿个就起程上京,一定让您见着那道士!”

    破庙变得一点也不破了,屋顶铺了层木板,窗户挂了竹帘挡雨,还加了张小木床,连门都有了。

    余儿非常卖力地将小庙打扫得光光亮亮,自己看了都觉得心旷神恰。

    虽然一点也不懂师父为什么要这么麻烦,自己动手敲敲打打的,怎么看也不像呃,她原本心目中不食人间烟火的师父。

    当然啦,师父饿了会吃饭、渴了会喝水,虽不确定每晚坐着到底有没有睡觉,但总是还做些人得做的事。

    只是修庙?

    她并不期望师父一挥手就可以变出床呀门呀的,但这样动手做粗工,实在让人有收惊的必要哪!

    况且,师父不是一直住在这儿吗?那为什么以前坐在破庙里让雨淋没关系,现在却这么大费周张?

    她是很喜欢这样有“家”的感觉,不过她简单日子过惯了,并不真在乎是不是有床可睡,倒是为师父的卖力感到不舍。

    说到床就更心虚了!师父还是整夜坐着,她却有床有被,还有真的枕头呢!从前在佑善居,随便捡块木头就充数了。

    这些日子来,她身子的疼痛一天比一天少了,收命之时,师父总将一手放在她肩上,她不再有那种如遭雷殛的剧痛。

    是师父的神力吧?

    列忌觞抱着木柴进来,余儿马上跑上前去,要接过来。

    “师父!我来我来!”

    列忌觞没理她,稳稳将大把的木柴搁在炕边。

    余儿不气馁,抢着开始生火的工作,小身子还努力挡在列忌觞前面。

    “功课做完了?”

    “做完了!做完了!”

    她直点头,小手忙着。

    说是功课,不如说是抄书,每日师父出去几刻钟,没有让她跟,回来总抱着几本老旧得快散掉的经书,她必须一字一宇抄写在墙上,用的是烧过的炭枝。

    四面墙都快写满啦!这样抄书究竟是在干嘛?

    她问过一次,师父答道:“锁命。”

    什么意思?命可以锁的吗?怎么个锁法?她不懂。再问师父,师父又不理人了。

    算算日子,跟上师父,已近一年。

    饼得好快啊,她常忘了时日,每日过得忙碌。

    是不是日子过得愈久,她身子就愈不疼了?那她可真期待自己终能痊愈的一天。

    她刚开始作饭,原本坐着看书的师父,突然立起身来,动作如旋风,经书翻飞,整个小庙也震动不已,嘎嘎作响。

    “师父!”

    她吓得手一松,小兵连汤落在炭火中,浓烟四起,她无暇料理,抢到师父身边。

    “不许过来!”

    列忌觞厉声道,余儿惊得连退几步。

    庙内所有烛火全被怪风吹熄,她被浓烟呛住,咳得泪水流出。

    “师父!”她喊。

    师父怎么了!师父有危险吗?为什么忽然被怪风环绕,她想近身都不成

    “不,我不回去!”列忌觞冷声道。

    师父是在和谁说话?她勉力睁开刺痛的眼,庙内却是一片漆黑。

    “随你,我已非明界之人。”

    她怎么倾听,也听不见庙内有第三人的声音,不敢再乱叫师父,怕打搅了他。

    “恕难从命!”

    随着列忌觞冷硬的拒绝,庙内突然一阵巨响,震得余儿跌倒在地。

    下一瞬间,烛火重燃,庙内的浓烟和怪风都消失了,师父直直立着,眉心打了深结,双眼紧闭着。

    “师父!”

    她爬起身来,不由分说就扑向列忌觞,小手将他抱住。

    列忌觞剧烈一颤,随又稳住身子,余儿抬头一看,吓得马上松手

    只见列忌觞嘴边,淌下一道黑色的血,滴落在黑袍上,消失不见。

    “师父!”

    她不敢再碰师父,怕他身子有伤。

    “没事。”他睁开眼,将黑血以袖拭净。“不要乱叫,你去坐下。”

    坐下?要她坐下?她这才发觉自己双腿抖个不停,摸到床边坐下。

    “师父?”

    一声唤有如嘤咛,带着抖音。

    “你身子如何?”

    她?她什么都没感觉啊!除了吓得半死而已。

    “徒儿好得很啊!是您、您受伤了!怎么伤的?”

    他嘴角微乎其微地半勾。

    “说来你也不会信,别问了。”

    “为什么不信?师父说的话,徒儿当然信!”

    “说玉皇大帝用雷劈我,你信?”

    啥?余儿小嘴大开,呆望着他。

    她的神情却让他近乎微笑了,是她从未见过的表情。

    “唬你的,这样也信,真是个小傻瓜。”

    “那到底是发生什么了?”她追问。

    “是明界之王,来要人的。”

    “要我?”

    她脸失色了。是她!真是她害了师父

    “要我。”

    “要、要师父您?”

    “不错,我本是明界之人。”

    他咳了几声,咳出一摊黑血,她脸色全白了。

    “那明界之主要您的命?为什么?您不是神仙吗?或是幽界的魔?您不是幽界来的?”

    “你问题可真多。”

    “师父!”

    她手快把衣袖给绞破了。

    列忌觞叹了口气,望着自己浸湿的衣袍。剧痛是小事,要将那颗小脑袋中的担忧抹去,才是难。

    “他是要人,不是要命。我还好好在这里,你不要乱哭。”

    她没哭啊!她眨眨眼,双眸又乾又痛。

    “师父哪有好好的了!您流了一堆血!”

    列忌觞想否认这一摊黑液是血,随即又转念。

    “我不是死得掉的人,你别再哭了,去把晚饭弄好。”

    又是云淡风轻的口吻,余儿想再说些什么,但师父的威严重现,眼光深沉,她只有低下头,抖着手做饭去了。

    床上的身影还是瘦得碍眼,但这些日子以来,她身子是好多了。

    列忌觞立在床边,低头看那小脸上纠结的眉心。她就寝后辗转了半刻,便被他施念送入睡乡。

    他手指轻触她枕上凌乱的发

    仅仅是这样微乎其微的一触,心口仍遭千万细针刺入。

    他咬牙调息,没有出声。明主这次,不是闹着玩的。

    会亲驾来收他,是够纡尊降贵了,没有强架他走,更是破天荒的宽容。

    他为什么不走?为什么一时情急之下,竟悍然抗令?

    他本可先回明界一趟再说,更不必对明主如此失礼但明主突然出现,让他全然失措,冲动之下贸然犯上。

    明主对他,先有恩,后有图,他被送入幽界,其实也是自己恣意破诫的结果。

    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他嘴角一抹自嘲,若真要说自己怎么了,大约就是失心了吧!

    他竟然有心可失,倒是自己万般未料的。

    何时的事呢?

    第一次抱起那瘦得可笑的乾瘪身子,感受到冻得发僵的皮肉下,那颗跳得如此强韧的小小的心?

    小小的一个娃儿,小小的一颗心。不能算是孩子了,却又无身为女子的自觉。

    未曾有过一天的好日子,却是那样热切用心地活着,为什么?

    那颗小小的心中,藏有什么天赋的神力?明明是万劫不复的恶命之身,为什么生出的却是那样的心?

    他先是好奇,后是惊异,再来就缠结住了。

    她以为是她缠他,其实是他缠结住她,她脱身不得,他也无心断绝。

    不知如何待她,于是顺着她的意扮起师父的脸孔。从来孑然一身,他是无措得可笑,在她开心地煮饭、打扫、喂豹子时,他自觉无用地束手旁观,却是不能不感受到那份热情。

    多么别扭的二字,想来都要令人蹙眉。

    那不过是她待人处世的习惯而已,不光是对他而来,他提醒自己。热情已成她的天性,不如此她便无法自处,大半是因为她那该死的劫命。

    幽主曾取笑他言心之说,他自修度以来,心念俱淡,而进入幽界后,负起收命之责,每收一命,便觉自己又失一分心。不再悲悯、同情、不忍。

    唯有如此,才能日夜见人死,而不动不摇。

    无论将死之人再如何祈求、受痛,或死法再如何凄惨,他都视而不见。这是他的修为,千年下来,他已自认这本是他天性。

    但她出生之后,他不时自她身边收命,不能不对她感到熟悉或好奇。她有的是天地中独一无二的劫命,他从未听闻如此恶运。

    天理求平,他一直在想,天机将会给她如何的补偿。

    难道竟是他吗?

    嘴角再勾起,不能不自嘲

    他算是好的吗?好的运?好的人?他吗?

    天理眼中,他算是善报?算是吉善之力?这倒是可笑得紧!

    不,她的补偿,必然是她那颗奇妙的心,只思及他人,只为他人痛,几乎是只为他人而活。

    只予不取,只施不受。那么他会不自禁地助她、护她,也是理所当然了。

    只是,这一丁点也不像他。

    在她崇拜、感激、全然信任的眼中,自己不知何时,失心了。

    无心可失之人,还是失了心了。一定是她给了他一颗心。

    傍了他想为她建一个家的心,于是修庙、补窗、买床,做着凡人男子才会做的事。

    他弱冠即行医,声名传天下,又是御医世家出身,可谓未曾有过一天的苦日子。后来厌倦专医皇家贵子,他埋名游世,免费医治小民百姓,结果仍受报酬无数,不愁度日。

    也许是天赋异禀,他医术日精,竟已至神妙之境,救回无数濒死之命。

    于是天理求平,召他入明界,赋他修度之责。

    自诏是奇特的一生,不求人也不求天,即使行医,也是独来独往。在明界修度并修天书,淡然看太虚循环。

    这样的性子,竟然变了

    变得贪恋她的陪伴,希冀她的热情。

    难道是千百年的不足,终致无比的饥渴?

    罢了罢了!他非天理,无法求解。

    他无视于心口将受的疼痛,手指轻抚上她软嫩的面颊

    他不能走他已不想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