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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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天是我四舅舅娶我四妗娘的大喜日子。一大早,妈一手抱着鑫弟,一手牵着我,拉拉扯扯地往外婆家走去。别家的孩子去外婆家,总是快快活活地唱着:摇摇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我不唱,因为外婆和我同住在郑家湾的一条辘轳把胡同里,我什么时候想去,撒开小腿拐过两个弯弯就到,根本就不需什么“摇摇摇”;更主要的是,外婆从来没有叫过我“好宝宝”任我再乖再规矩再勤脚勤手都不行。

    外婆叫我“囡犯假种”郑家湾的“囡儿”专指女孩子,而女孩子一出娘胎就被贬之为“假种”了。

    初冬的天气十分晴好,外婆那终年积水的、常见鸭们游来游去的院子变得罕见的净燥。郑家湾刚刚评过成份,湾里的孩子们常常念叨着一些不知是谁编的顺口溜:评成份,评着地主不承认;评阶级,评着地主真苦极外婆用不着“不承认”也用不着“真苦极”外婆家虽然有薄田二十亩,却因为房子破旧,人口众多,外公和四个舅舅不但没有一个吃闲饭的,而且有两位是为革命扛过枪流过血的,所以外婆家的成份是中农。

    外婆家的屋叫“老屋”我们一行到达老屋大门口时,我看见外婆正坐在她家的廊檐下生气。虽然是四舅舅娶四妗娘的大喜日子,外婆仍旧耷了个脸。外婆有一百个理由生气,外婆身高马大四肢发达体重一百三十六斤,而支撑这个庞大身躯的却是对粽子般的小脚。外婆五六岁的时候,那对健康的脚板正随着身体的发育而茁壮成长,当然不那么驯服于职业缠足婆的裹足布;职业缠足婆就举起一只碗“当”一声摔作几爿,然后将那些破碗片片捡起,锋头朝上垫在外婆肉墩墩胖乎乎的脚板底下,然后用坚韧无比的裹脚布将它们一古脑儿裹在一起。职业缠足婆手持一根硬木棍棍,敲着打着赶外婆重新学习走路。碗锋片片硌开外婆脚底的肉,硌断了外婆的脚筋和脚骨,一直硌到外婆的心窝窝里去,外婆呼天抢地痛不欲生却没有一个人去救她,从此外婆便恨缠足婆恨她的娘恨一切女性。血肉模糊的裹足布裹着外婆血肉模糊的脚,脚在发酵在腐烂在扭曲变形。三个月后,职业缠足婆给我外婆造就了一对标准的三寸金莲,同时也给外婆造就了一个畸形的心态和畸形的性格。

    那时候,比外婆小三岁的外公在乐城中学当他的模范教师,连四舅舅的大喜日子都无暇回家。四十七的外公不但吹、拉、弹、打件件精通,而且能编会导善歌擅舞;更让我们欢欣鼓舞的是,外公能在双扛上一连翻十二个跟头之后来个稳稳的蜻蜓倒立,这不能不叫我举步维艰的外婆越看越忿忿越想越不平衡。而最最让外婆气急败坏的是,大妗娘二妗娘三妗娘你追我赶合伙造了九个“囡儿假种”而连一个“真种”芽芽都不给外婆生下!

    那一天外婆见了我们,确切的说是外婆见了我弟弟,大而苍白的双眼倏地放出光辉来,她大呼道:

    鑫儿,过来!

    我弟弟那天穿着一身印着殷红的荔枝花样的衣裤,那套郑家湾十分希罕的、富丽堂皇的衣裤,外婆原本是为嫡亲孙子准备的;妗娘肚皮不争气,这套衣裤便顺理成章地落到我弟弟身上。鑫弟穿着荔枝花的衣裤非常喜气也非常神气。外婆从妈手中接过他坐在自己的膝盖上,对着大门对着阳光对着来往的宾客,外婆分开弟弟白白胖胖的双腿,弟弟的小鸡鸡就骄傲地探将出来。阳光十分明媚,明媚的阳光照在弟弟的小鸡鸡上,小鸡鸡便越发的洁净,越发的白嫩越发的透明。外婆用手点着弟弟的小鸡鸡,点一下,问一句。

    这是什么?

    小鸡鸡!——弟弟唱歌般答道。

    小鸡鸡派什么用场?

    做种。

    给谁做种?

    给爸,给妈。

    还给谁做种?

    给爷爷,给奶奶。

    还给谁做种?

    给外婆做种?给外婆做种!

    外婆的脸顿时绽出从来不曾有过的狂喜,她搂着弟弟“鑫宝鑫贝鑫肉肉鑫心肝”地叫个不停;又凑着弟弟的脸蛋、颈项和手背一阵暴风雨般的乱吻;接着又将弟弟举过头顶,外婆那白花花的脑袋一头扎到弟弟的开档裤里,拱着蹭着半天也不肯出来。

    “尿臊气不?当心将小鸡鸡碰落!”隔壁的三猫娘,抱着她那拖着两条绿鼻涕的孙子,站在外婆身边不阴不阳地说。三猫娘跟外婆差不多年纪,却已经有清一色的七八个拖着鼻涕的孙子,所以她完全有资格对我外婆不阴不阳。外婆的脸立马就阴了,一时又无言以对,当她发现我和几个表妹也都在看热闹,便将气全都撒在我们身上:“看什么看,不争气的囡儿假种们!”三猫娘却一边悠着她的绿鼻涕的孙子一边悠长了嗓门,唱着郑家湾流传千年的歌儿:生儿啊百鸟呀欢喜;生囡啊茶壶也噘嘴!

    房檐下摆着一排四五只糠筛米筛,大妗娘正带领一班女眷,将一只只小磨汤圆搓得珠润玉圆。望着那一双双转动着的灵巧的手,我不禁想:她们为什么不搓些小鸡鸡,给我的表妹们一人都按上一根,省得外婆和茶壶总是噘嘴?

    这时我的大妗娘垂着满是汤圆粉的双手,顺眉顺眼地站到我外婆面前。在我的记忆里,大妗娘是最温柔最宽厚也最任劳任怨的。大妗娘对外婆说:头一镬汤圆熟了,先盛个谁吃?外婆将脸一板说:这还要问?头一碗当然是盛给阿鑫吃罗!还晃着弟弟道:头碗圆,吃了做状元;头碗汤,喝了响当当!

    外婆从怀里摸出把银制的羹匙,它小小的,做工并不精巧。外婆说银羹匙能试出汤里有没有毒。外婆就用这柄银匙,给我的鑫弟喂了不知多少又香又甜的汤圆,然后叫二妗娘将鑫弟抱到小轩间里四舅舅的新床上。鑫弟在新床上走着爬着,走走爬爬就嚷嚷要撒尿,外婆却不让人将他抱下来,让他翘着个小鸡鸡东一摊西一摊将新床撒得一塌糊涂。外婆说:利市尿,利市尿,让四妗照着样子生些带鸡鸡的。

    草草地吃过午饭后,外婆就打发四舅舅去请村长兼支书的明哲叔晚上来吃喜酒。四舅舅蔫儿巴几地说:他若是不来怎么办?外婆说:他凭什么不来?我们家又不是地富反坏,你爸是有名的教书先生,桃李滿天下呢;你三哥在部队当的官,比他这个芥末子村长不知大多少倍呢;请他,是我们抬举他呢。四舅舅说:不是谁抬举谁的事,明哲这些天烦着呢,郑家湾摊着了十个地富反坏的名额,他弄来弄去只弄出九个,那第十个再也寻不起

    这时候妈在厨房里喊外婆。春、夏、秋、冬四个表妹逮着这个机会马上手拉手地在四舅舅的新床前站成一排,对外婆说让她们管一下鑫弟。外婆说:仔细管好了,摔下来我打烂你们的头!接着外婆便喊我:阿丹,拐杖!

    外婆喊谁谁拐杖并不是要谁给她拿拐杖,而是要谁给她当拐杖;外婆那双脚没有拐杖寸步难行。于是我很巴结地向她跑去,——我想我的骨子里大约带着许多奴性,其实我是很希望外婆叫我一声“好宝宝”的。

    我将背脊对准了外婆,外婆手握着床栅艰苦地刚刚站起,她那双鹰爪般的大手便从半空中落下,一把叉住了我的肩;尽管我早有准备码好了腿,外婆还是将我叉了一个趔趄,我赶忙站稳了,然后像拉着轮子一边高一边低的破车,摇摇晃晃地往厨房走去。

    郑家湾有许多穷讲究,平日里尽管节俭得顿顿喝稀粥咬菜干,结婚的喜酒却绝对是要办的,八个冷盘也绝对是要“摆”的,下边不免垫些萝卜菜头,面子上却要摆得体面漂亮;这就叫“摆酒”我的外婆尤其精于此道,那些形状不规大小不一的白肉、花蛤、虾干、鳗鲞,一经外婆的手,或变成蜂飞蝶合,或翻作龙翔凤舞,或芙蓉出水,或牡丹带露,不弄得一屋子五彩缤纷满桌生辉决不罢休。

    外婆跪在长凳上,用刀柄敲着那些炊熟、片开的鳗鲞,鳗鲞又干又硬,不敲烂碾薄摆不成盘。外婆的脚立不住,坐着又碍手碍脚不便操作,所以外婆每每干活都要跪在长凳上。有一回外婆偶尔撩起宽松的裤管,我看见她的两个膝盖上的都有着洋钱那么厚的两个老茧,老茧的边缘处,隐约着新鲜和陈旧的血迹。

    妈正在摆一盘腊鸡,妈的“摆技”大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趋势。妈一边摆一边和外婆唠叨。妈说:阿喜(我四舅舅的名字)前天还跟我咕哝呢,他跟阿凤都好了五六年了,你说拆就将他们拆了,今天娶的这一位,他根本不愿意外婆说,由他啦?妈说,这阿凤,眉眼也周正,脑瓜也聪明,身体也健旺,脾性也和顺外婆打断妈道:我倒是有心想成全他们,可那一回我亲眼看见阿凤从枰杆上跨过!那卖柴客将秤横在地上,阿凤没看见,一脚从秤杆上跨了过去,我要喊都来不及。跨了秤,钉定生囡的命,要生一秤杆的囡儿假种,我们家已经有了九个囡儿假种,真真叫我绝了孙子不成?

    当时我小小的心确被震撼了一下,虽然我也是“囡儿假种”并且从来不认为囡儿就比男儿差;然而如果将来我做了母亲,我同样忍受不了那么一秤杆的“囡儿假种”六岁的我便多了个心眼,每每看见地上的小秤大秤或者镑秤,我绝对不跨过去,而是小心翼翼地从旁边绕过去。

    “你就是重男轻女!”我的当小学教师的妈顶撞外婆说。妈对外婆从来就不满。妈小时候苦挣苦熬地只读三年书,读三年书的妈长大后却要教初级小学四年的课,所以妈常常难免捉襟见肘,难免要怨恨不让她好好读书的外婆。此时,妈便以小学教师的身份批判外婆道:你开口囡儿假种,闭口囡儿假种,囡儿和男儿还不是一样的。

    外婆将嘴一撇,说:蛘(一种米虫)?蛘跟白蚁差一对角!——我在你兄弟屋里住一辈子吃一辈子,谁敢放个屁?我若到你家吃住,头一天还马马虎虎,第二天你婆婆的眼神就不对了,第三天左邻右舍都会过来张望,说“你家外婆还在呀?”活活将人气死!再说,你再聪明,再要强,生的娃儿也不姓郑;阿鑫再好,再招人疼,只是我的外孙,终归是带“外”的,养不得老送不得终的!

    外婆的话虽然有失偏颇,也不无一定的道理。去年春节期间我在郑家湾翻阅那本带着檀香味儿樟脑味儿的郑氏宗谱,那本从外公的第二十五世祖开始记述的、装帧考究的谱牒,忠实地记录了郑家湾郑氏一脉上下千余年的历史。我翻到了有关太外公的几个页码,我看到他们的姓名、字、号、生卒年、月、日、时辰,婚配子嗣和功名情况,甚至连死在何地厝葬何外都没有忽略;接下来就是我外公兄弟以及我大舅、二舅、三舅、四舅和后来终于盼到的表弟们的一应情况,连他们就读、毕业的学校、学历,前后担任的职务以及建树的功勋,详尽严密得一丝不苟;提到我母亲的却只有五个字:女一,适钱氏。我妈八o年被评为特级教师功成名就,市报和省报都用很大的版面来介绍她,可这郑氏家谱却吝惜得只有五个字就将她打发掉!

    这时候,带人租借家什的三妗娘滚着一张圆桌板回来,听见外婆的话,快嘴快舌的接道:“好了好了,我们生的全是‘假种’,姐姐生的又是‘外种’,今天娶的这一位,可是你老人家唐僧取经般过五关斩六将度过九九八十一难关挑拣出来的!可别拣了又拣,拣出个斜白眼;——又是一肚子的假种!”三妗娘仗着三舅当大官往家寄大钱,说起话来自然比别的妗娘响亮几倍。

    其实外婆挑四妗娘,别的条件都凑合,唯有在“儿肚”“囡肚”的问题上下苦功夫。她请过两个算命的三个看相的四个测字的,考察过的姑娘起码有三打,最后才选中四妗娘这个“绝对肚儿”三妗娘的不孝不敬没大没小让外婆非常生气。外婆那跪在长凳的身躯板得一动不动,苍白的眼珠了子瞪得老大,她赌咒般地指着自己的眼睛道:

    “老四媳妇若生不下一个儿子来,我挖下眼珠子给你们当泡泡踩!”外婆举着的手一下子拍下来,妈妈刚刚“摆”好的一盘花蛤,被震得骨碌碌地往下滚。

    外头一阵当当的敲锣声。我们以为新妗娘来了,就急急的往外跑。其实不是,是一串儿被绳子穿起来的地富反坏分子在游村,一个个垂头丧气,灰不溜秋。一帮郑家湾的娃儿们跟在后边,拍着手顿着脚,按着节拍嚷嚷道:评成份,评着地主不承认!评价级,评着地主真苦极!我和春表妹点着这串倒霉蛋数人头,一、二、三、四、九个,果然还差一个。

    回到了老屋,外婆说,望什么望,你们当花轿来啦?早着呢!做新娘嘛,沐浴汰身,梳妆打扮,拜庙祭祖,辞别家人,名堂多着呢。临出门还要扭上几扭,要个养育钱,讨个顺风包,一只脚踏上轿门了,另一只还拖在地上,张口又要上轿金。一辈子坐一回花轿,不把钱要得足足的岂不亏了?轿子上了路,扛轿的磨磨蹭蹭笑笑闹闹,村村庄庄的后生哥儿们见路挡路见桥挡桥,新娘大方的,给够喜糖喜烟,他们才放轿过来;新娘若是个小气的,舍不得糖舍不得烟,只怕捱到半夜还到不了郑家湾呢!

    于是我们便不再张望。就在我们安安耽耽学着搓捏汤圆的时候,外头忽然鼓乐大作,一会儿,那顶轿子已经到达外婆的老屋,停在院子的正中了。

    “这新娘了好爽快!”接亲的一班亲戚说。我看看天,才半晌午,心想这四妗娘果然是极爽快的。大舅指定我和小我二十天的春表妹站到轿子旁边,新娘子下轿走路时,就由我们俩提着她的裙摆。我觉得很光彩很得意,想想看吧,你们都有谁有幸给新娘提过裙摆的?

    新郎不见了!猛丁的,不知是谁惊呼了起来。不啻一记闷雷,把整个欢天喜地的闹腾都打得蛰伏了下去。外婆由我妈搀扶着,很威严很威风地移将出来。外婆对那个喊叫“新郎不见了”的人斥道:嚷什么嚷!阿喜准是去请他的哥们儿来喝喜酒呢,还不赶快去找找!于是人们就四个一伙五个一帮地往各自认定的四舅“哥们儿”家找去。妈显然多了个心眼,叫过我爸悄声道:去看看阿凤,到底在不在家。又叫过我大舅二舅,让他们到奠耳河边、五洞桥头和娑罗树下去瞧瞧。我听得莫名其妙懵里懵懂,投河上吊的人才去那些地方,四舅好端端地放着新郎不做,难道会去寻死?

    人们四散出去寻找,连春表妹也跟着大舅走了。偌大的院子里,只剩下那顶孤零零的小轿和孤零零的我。我便仔细地打量那顶小轿。那是半新的,专供婚嫁用的出租小轿,四个面画了些花儿鸟儿和穿戏装的男女,很是奇妙也很是好看。我便有了想坐一坐的念头,可惜轿门是关着的,进不去。于是便趴着缝隙往里看,我看到的一袭很大的红盖头,将新娘的上半身全罩在里边;沿着红盖头下去,便是红裙子红缎鞋。新妗娘当然也听到我四舅失踪的消息,却能够悄没声息的坐着,那红头盖晃都不晃一下,那红缎鞋移都不移一寸;能够沉静到这个样子,让我不禁对她肃然起敬。

    爸转了一圈回来,对着急急迎出来的妈道:哪儿都找遍了,没人。妈沉吟片刻,说:到湾东边去看看吧。我揪住爸的衣角说,爸,带我去。

    湾东面是一望无际的田野。这些由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方块连绵在一起的麦田除了属于郑家湾的,还属于前后左右五六个村庄。西北边的田坂中,凸出块孤岛般的园子,那便是郑家湾人十分忌讳的“大爿园”这是郑家湾祖先划出来的、有着特殊意义的园子,园子里上下参差着厚厚薄薄新新旧旧的棺材,棺材里的死者大约有这么几种:一是触犯了族规国法,被取消了进祖坟资格的;二是当时穷得买不起坟地也做不起坟墓的,暂时寄放着等发了财再做来移棺的;三是绝头户没后人给营葬的,由族里出钱买口薄棺抬到园上完事。大爿园的东头有棵叶子很少的什么树,孤孤的怪怪的,像领着棺材群坚定不移地奔向另一世界。所以大爿园是个多冤魂、出鬼魅、走蛇虫的世界。郑家湾的村妇们恨急了,就咒人“大爿园客”!或者“给你送大爿园去”!

    到大爿园没有正经的路,只有这块田和那块田之间的小田塍。爸择了条结实些的田塍,带着我向大爿园走去。渐近,我便看见那幡杆般的树下还有座小石屋;那光秃秃的树枝桠上还有个喜鹊窝。“哇”的一声惨叫,喜鹊窝里却飞出只白头颈的乌鸦,吓得我一下子扑到爸的怀里,爸干脆抱起了我,三步并作两步快速登上了园子。

    我们避开那被岁月和风霜消磨得掉出骸骨的棺材群,进了那座石砌的小屋,我看见了三尊比例很准却狼狈不堪的佛像;风化得看不出颜色的破衣布条,在西北风中呜咽哭泣哆哆嗦嗦,成千上万过冬的野蜂从洞里钻进,又从那个洞里出来,将赤裸的泥像搞得遍体鳞伤千疮百孔。

    就在中间的那个最大也最悲惨的泥像背后,我和我爸同时发现了我四舅。四舅一米八的身体佝偻着,浓密的黑发上粘满了蛛网,白皙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大大的眼睛里却全是血丝。原来四舅并没有带着阿凤姑娘远走高飞,也没有去投河上吊,却躲在这些连自己都保不住的泥像后边。四舅就以这么个窝囊样子定格在我的记忆里,让六岁的我都有些可怜他了。

    爸爸终于把四舅领回到外婆的老屋里。四舅终归以新郎的身份站到那顶被冷落许久的花轿前,轿门终于开启了,鼓乐重新吹打起来。我看见新娘提起一只穿红缎鞋的脚,极镇静极平衡地迈下轿来。我和春表妹站到她身后,一人一边牵起她那长得不能再长的裙摆,然后跟在四舅背后,缓缓地向堂屋走去。从停轿的位置到堂屋的拜坛,也就二十来步路的样子,可是四舅和四妗娘走得极慢极慢,仿佛走了一辈子。

    四舅和四妗娘婚后的日子过得很是平静,既没有青天白日关起门来的卿卿我我;也没有隔岔五的吵吵闹。四舅照例到八里外的一个村办小学里去教书,早出晚归。四妗便和上面的三个妯娌轮流着烧火做饭,手脚麻利轻车熟路得像早就是这个大家庭中的一员。人长得又不难看,起码比阿凤姑娘好那么两三分,把阿凤气得匆匆忙忙地找了户人家嫁出了郑家湾。

    外婆便有事没事地把四妗娘叫到膝前,今天问她是不是不舒服,明天又问她想不想吃酸的,再过几天就干脆问她“身上”停了没有?四妗娘只是静静地摇头,很沉着地摇头。四妗娘因为好看,摇起头来也特别有味道。我有空就要往她的小轩间里钻,她便用红绿丝线给我编了一根很漂亮的书签,后来我上学了就把它夹在我的语文课本里,让全班女同学都嫉妒得掉眼珠子。

    可是四舅好像并不怎样亲热她,好不容易盼到个星期天,四舅并不待在小轩间里,而总是待在前门的菜园里。菜园里种着一排儿八九棵南瓜,四舅又是浇水施肥又是捉虫,侍候出一架蒲扇大的南瓜叶和一架金灿灿的南瓜花。

    有一天,四舅在又肥又壮的南瓜藤脚处,纵向划了一刀,然后捡了块瓦砾嵌进刀口。四妗娘问:“阿喜,好端端的瓜藤,为什么要划一刀?”四舅的眼睛只是盯着那刀口,并不回答四妗娘的问话。我觉得四舅舅不答话是不对的,便接过四妗娘的话追着问,四舅回答我道:“南瓜藤太肥壮了,就只能开花而结不了瓜,伤伤藤秧,那南瓜自然就结牢了。”

    四妗娘很沉着地在小轩间里住了两年,她的肚子也很沉着地一点都不大起来。倒是大妗娘二妗娘三妗娘沉不住气,先后每人又都养出个“囡儿假种”来,把个外婆气得三天两头闹胃疼,三天两头地托人到镇医院去买胃药。

    那一年的秋天,我的三位表妹都到了上学的年龄,便相约着让已经读了一年书的我带她们到学校去报名。外婆耷拉着个脸嘟哝道:“囡儿假种,读什么书!读得再好,她是替别人家读!”偏又指派着我们去晒谷。我看看外婆,忽然感觉到我妈的伟大。妈虽然也凶,虽然也有敲打我的时候,可是妈从来不说这样的混帐话。当外道坦的谷子耙开薄薄的一大片时,我们表姐妹四人便蹲下来玩“捉子儿”我们玩得很专心很投入,三猫娘家的鸡儿们乘虚而入,它们先伸长了脖子做了几个试探性的动作,然后便踩到谷上又抓又趴大啖起来。坐在台门屋里的外婆看得一清二楚,她大喊:死囡儿假种们,鸡吃谷了!我和表妹便扭过身子挥挥手,鸡退了,我们又全心全意地捉起子儿。那些鸡们很快便迂回转来。外婆又吼:鸡又来了!我们又转过身子挥挥手。如此反复几次,鸡们的胆子越来越大,根本不把我们的挥手当回事儿。外婆终于忍无可忍,又苦于双足无法站立,便顺手抄起身边的谷耙扔将出去。鸡们当即魂飞魂散狼狈逃窜,而谷耙的耙齿却正好击中了春表妹的脚,跳起来的耙杆又扫着夏表妹的腰,倒下去的耙尾又打中了秋表妹的头。一时间鸡飞狗跳你哭我闹叫作一片,我一见势头不妙,就赶快撒腿逃回家里。一会儿,就见三位妗娘,怒气冲冲同仇敌忾地走到我家,向我妈诉苦告状。

    妈正盘腿坐在灶间一张搭起来的门板上,腿弯之间兜着我那才几个月的森弟。妈手拿一本小学课本,跟着我爸“ba——爸,ma——妈”地学习汉语拼音。听了妗娘们的诉苦,妈将课本一丢就说:

    “我娘就是那个死脾气!你们不要和她一般见识。不过话也得说回来,她那一谷耙是扔鸡,到底也不是有意扔人的!”

    三妗娘说:“就算不是有意扔人的,可蹲在那里的若不是‘囡儿假种’而是她的‘真种’,只怕是一晒谷场的谷子全叫贼给收了去,看她那谷耙扔也不扔!”

    二妗娘接着说:“还有更没有道理的呢,囡儿要读书,读的是我们自家的工夫,自家的钱,她偏又不允许”

    妈说:“说这个你们有气,我比你们更气!娘这辈子生了四儿子,就我这么个囡儿;在别家,还不珍珠宝贝的疼我呢。她呢,整个将我当路边草!家里再穷,兄弟们一个个都要正儿八经的供着读书的,我呢,光给她当拐杖提尿壶倒马桶!有几年,学堂就办在我们家堂屋里,整日价书声朗朗,我馋得不行,求着她好话说了几箩筐,她才皇恩大赦般丢出句话来:读吧,耽误我一点点活儿可小心你的头!你们晓得我那几年书是怎么读的?四更天,困头正重呢,强撑开眼皮起床,先将一大镬的粥煮熟;天刚蒙蒙亮,便提着一鹅兜的衣服尿布到河埠头去洗,树鸦子叫起来吓死人;吃罢早饭正洗碗呢,堂屋里先生已在点名了,甩着双手的泔水跑出去应声‘到’,慌慌张张跑回来洗完了碗才去上课。屁股还没将板凳坐热呢,她那边又催命了:三弟哭了!四弟尿了!不赶快死回来烧中饭来不及了!就这么断断续续地读了三年,死活再也不让读了。那时候我已许给了钱家,我便托人请钱家老爷子来说情。我公公对我娘说:亲家母,阿莲早晚是我家的人,看在她那么痴迷读书的份上,你就让她读吧;这学费、书钱和笔墨纸张的一应开销,都由我家出资可行?我那死老娘说:好亲家公哩!我晓得你们钱家有的是钱,哪里在乎个学费书费笔墨钱?可是我这囡儿是当丫头使的,你让她去读书,你就讨个丫头还我,只是这丫头么,也要像莲儿般的看着顺眼使着顺手不多口舌不惹闲气不偷不摸不谎不诈不勾引我家儿子的!死老娘硬是断奶般断了我的读书,害得我如今教这一年级的书还得现籴现粜现学现教呢!”

    我妈对外婆的这类控诉后来我又听过不知多少遍,这类控诉似乎达到了好几个效果,一是妈出了气,妈对外婆的苛刻从来耿耿于怀;二是妗娘们平了气,既然对唯一的女儿尚且如此,何况你们为数众多的‘囡儿假种’?三是证明妈有多么民主多么公平,妈控诉完了往往都这么总结道:我自己做娘就不这样,儿也一样,囡也一样,只要是能读书上进的,我讨饭卖血也要供他们读!

    妈不是信口开河讲大话,妈后来确实是这么做的,所以妈在我们姐弟妹的眼中,有着神灵般的威严和威望。

    这时候,我的春表妹满脸通红的跑到我家,她那好看的嘴巴此时正难看的一撇一撇着:妈、婶婶,不好了,奶奶跟三猫娘吵大架呢!我们听了都吃了一惊,外婆虽然脾气不好,虽然总是怨骂我们“囡儿假种”跟邻居们却从来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于是我们大大小小一班人马匆匆向老屋赶去。还在辘轳把胡同里,就听见三猫娘那破铜锣般的声音:

    “烂心烂肺的跛脚婆!你将我家的鸡打死了吓疯瘫了蛋崽子都打散了,你赔你赔你赔!”

    外婆也用高样高的嗓门回敬道:“长舌婆黑心婆!吃人家的谷生自己的蛋,黑心算盘打得巧,你养不起鸡就勿用养!”

    “你养不起孙子就勿就养!”三猫娘拍着手,跳着脚。三猫娘也是一对小脚,居然能跳能蹦,让我惊诧不已“你养不起孙子,拿我家的鸡出气呀?”

    “屁话臭话笑话短命话!”外婆大大地生气了,苍白的眼睛就有点突出了“我四个儿子,还怕生不起孙子?”

    “欺你现今就没有!一时三刻难得有!”三猫娘顺手就抓过一个看热闹的鼻涕虫,一把推到外婆面前“馋死你!馋死你!”

    外婆将脸一扭:“臭鼻涕虫,白给我我还扔出去呢!”

    三猫娘便又跳脚,这一回跳得很有节奏,她跳一下,骂一句,像念顺口溜:五十岁没得孙,茅坑头无法蹲,前世做孽重,有儿也没得孙!”

    这太恶毒了,外婆五十出头还没有孙子已经很痛苦了,三猫娘还用尖刀去捅外婆的心窝;更恶毒的是三猫娘还嚷嚷“有儿也没得孙”这不但是咒了我外婆,同时也在咒我四个舅舅都断子绝孙!

    外婆将骨骼粗大的手伸向三猫娘。我不知道她是想指着骂三猫娘呢,还是想抓她一把。只是她跟三猫娘还有一步距离,她想站起来完成这一步距离,可她的双腿只有哆索的份儿,哪里还站得起来?

    妗娘们只是在一旁看着,带着各种各样的表情看着,妈到底是外婆的亲生囡儿,便上前训三猫娘:“好没道理的东西,跑到我们家里吵架来了,不看你这把年纪的份上,我一把将你拎出去!”又对鼻涕虫们说:“去,喊你们爸来!”妈是郑家湾生郑家湾长,大了又嫁在郑家湾,妈说话行事从来是极有威信的,况且那些鼻涕虫和他们的父辈们,有的是妈过去的学生,有的就是现今的学生。三猫娘一听我妈发话,就先软了三分,这时候我的妗娘们便上去推她,推推搡搡地出了大门口,那老太婆忽然又回过头,余兴未尽地嚷嚷道:

    五十岁没得孙,茅坑头无法蹲,臭!臭!臭!

    外婆“大爿园客,大爿园客”地喃喃着,却弯下了身子,紧紧地按住胸口,我知道她的胃病又犯了,赶紧跑进屋里给她拿胃舒平。四妗娘正在镬里炒沙子,外婆一闹气,四妗娘就赶忙炒沙子,然后用滚烫的沙袋,去安慰外婆那疼得死去活来的胃。

    这一回外婆躺倒了三天。三天来,外婆不吃不喝,只是用拳头一遍一遍地捶着床杠,一遍一遍地哼哼道:“阎罗王,阎罗王,我前世到底作了什么孽?犯了什么罪呵?”

    可是阎罗王不答话,且又不知道他住在哪里。从那开始,我就认定了阎罗王是个混帐官儿,既然下狠心惩罚我外婆,惩罚得四个舅舅四个妗娘都生不出一个儿子来,为什么又不告诉外婆她到底作了什么孽犯了什么罪?外婆就是要改正错误,要赎罪,也不知从何做起。

    那一天郑家湾来了个完全陌生的算命先生,算命先生戴着一副墨黑墨黑的眼镜,手抱着一把很长的三弦琴,一路弹拨出噔噔的曲子,一路向外婆的老屋走来。我手拿几瓶爸爸捎来的胃药,正送到外婆的床前,外婆一骨碌从床上坐了起来,喊道:芝兰(我四妗娘的名字),请算命先生!又对我喊:阿丹,拐杖!一会儿,病恹恹的外婆就和红光满面的算命瞎子在廊檐下相对而坐了。

    瞎子的话极奥妙,极飘渺,我当时半懂不懂,所以原话是学不上来了,却能够记个大概。那瞎子说,我外婆命中只有三子。外婆说:先生,我可要砸你的三弦琴了。那瞎子道:砸了我的三弦琴你也只有三个儿子。围观的妗娘们鼻子里哼出许多不以为然来,我和春、夏、秋、冬、风、霜、雨、雪等等表妹,忍不住小鸟般的叽叽喳喳:明明四个嘛,四妗娘四婶婶就站在你旁边嘛!

    那瞎子便开始掐指头。他的指甲又黄又长,掐着掐着便掐出几分神气几分鬼气来,忽然做惊慌状道:老太太,这可是大大的不好了。外婆青了脸,忙问怎样的不好?那瞎子咳嗽几声,口中念念有词:老太太你阴气太盛,阴盛必导致阳衰,老太太命中只有三子,如今多出一子,那就是命中不该有的你有了,那命中该有的你便没有了。恐怕那孙辈之中,是光开花难结果的了。

    一番话说得外婆微微颔首。外婆便将目光移到大门外的南瓜棚上,我们也将目光移到那个瓜棚上,我看到一满棚碧绿的瓜秧下,已经挂出几个南瓜了。

    “可有什么解法?”外婆问。那瞎子从一条肮脏的布袋里摸出一叠同样肮脏的、镶布的、折叠起来的牌子,他将那些牌子打乱,又理顺,顿齐,然后一溜儿排开,让外婆抽了一张。外婆急不可耐地抓了张牌,好像她的命运、全家的命运都在这张牌上。

    牌上是一个挽着头髻的人,看不清是男是女。这人右手执一把宝剑,正将自己左手的手指斫去,画画上有一摊夸张的血。画的左侧有两个字,头一个是“自”字,第二个我和妗娘们都不认得。那瞎子说,那便是“自戕”了。外婆急急地追问:什么叫“自戕”?怎么个“自戕”法?那瞎子举起个又黄又脏的指头,嘘了一声,说:天机不可泄漏。遂拿了算命钱,弹着三弦琴,噔噔噔地走了。

    那手执宝剑砍自己指头的家伙就留在外婆的脑子里。从那在开始,外婆那脸就少了些耷拉,一天一天地变出神圣、变出悲壮来。她仔细地观察自己的手指,手指的骨骼粗大有力。外婆的脚残了,外婆的手和手指在某种程度上就代替了脚。那阵子外婆特别爱喊“阿丹,拐杖”那几年我的身高特别适合于给外婆当拐杖,春、夏、秋三个表妹其实都跟我差不多大,可外婆不喜欢她们当拐杖,因为表妹们身材苗条体态婀娜远不如我结实,外婆那只支撑身体的大手落在她们肩上时,她们便摇摇晃晃跌跌撞撞自身难保,让外婆得没有安全感。

    外婆研究着自己的手指,一边研究一边嘀咕,她一点都不心疼自己的手指,如果斫下一个指头能换得一个孙子的话,外婆愿意将自己十个手指都斫光。可是她斫掉了手指怎么走路?想到这里,便诅咒那个职业缠足婆是“大爿园客”也诅咒将她的双足交给职业缠足婆的太外婆。咒完了,就下定决心斫掉手指头,将来不走路了,就窝在床上看看孙子们乐吧。可转而一想,不行,她若有了孙子,非亲自带不行,妗娘们年纪轻不晓事得很呢,她们会将她的孙子热着冷着饿着撑着,困觉太死又要压着!

    外婆决定暂不把手指头斫去。可是,有什么别的法子“自戕”呢?

    外婆揉着那总是作疼的胃,整整地思考了半个月,终于思考出一个她自以为是绝妙的、完美无缺的“自戕”方案,这个荒唐之极的方案使得外婆后来众叛亲离吃尽苦头,又累及了我外公和她的亲生儿女、三亲六眷以及我们这些带与不带“外”字的孙辈们。

    我穿过外婆的堂屋去上学。学校在变作学校之前叫新屋,新屋和老屋之间只隔了个窄窄的道坦。新屋极大极宽畅,原本住着两家地主。地主被赶跑了,新屋的四分之三作了校舍和外地教师的宿舍,剩下的四分之一就做了那叫村公所或者村委会的办公室。

    外婆见了我,便喊:阿丹,拐杖!

    那天早晨我们班要听写,我有点害怕听写也有点害怕迟到,况且我当了几年的拐杖外婆从来没有叫我声“好宝宝”所以那个早晨叫我当拐杖我就有点不乐意。可是外婆叫了,我又不敢不乐意,我只得过去,怏怏地将背对准了她。我虽然也长大了些也更结实了些,可外婆那只大手从空中落下的时候,我还是摇晃了一下。

    外婆指路说:“出大门。”我心里奇怪却不敢问,因为外婆从来不出大门。小小的我像小小的拖轮,拖着外婆这沉重的负荷,缓缓地移过了大门。外婆又说:“去新屋。”我便又拖着她走过窄窄的道坦,走进了学校的后门。外婆说,找明哲去。于是我又拖了她去那个叫村公所或者村委会的地方。

    外婆在明哲叔的办公室里很有来头般地坐定,上课的铃声就急骤地打响了。我转身就要往教室跑去。外婆喊:回来囡儿假种!你将我丢在这里我怎么回家?我只得住了脚,一任委屈的泪水在眼里乱转。

    外婆说:明哲侄儿,近来可好?明哲叔说:不好。外婆问,怎么不好?明哲叔说:还差一个“地主”的任务没法子完成,明天要来工作组,批我右倾撤我的职倒不要紧,若是又重新从头折腾一次,岂不是要苦死人难死人?

    外婆将手往膝上一拍,说:这还不容易!我今天来,就是救你这个苦,解你这个难的,那个地主没人当,我来当!

    明哲步像被锥了一下似的跳了起来,他那十分年轻的紫棠脸因为意外因为兴奋而闪闪发光:

    “先生妈!你该不是寻我的开心?这又不是参军当兵安排工作的好事儿,你没听人家都在念:评成份,评着地主不承认!评阶级,评着地主真苦极!”

    “我就是要这个‘真苦极’!”外婆说。

    明哲叔很怀疑地打量着我外婆,他一时弄不清我外婆发哪门子神经。我也很怀疑地打量着外婆,小小年纪的我搞不清外婆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明哲叔说:“先生妈!你家郑先生是个老爱国,你家二哥三哥又是打游击革命出身的,怎么说也不能将地主帽子往你家头上安呀!”

    外婆说:“我什么时候叫你将地主帽子往他们头上安?我说的是自个儿,我独自个儿!你看看,我一不种田,二不晒谷,三不洗衣裳,连走走道儿,还得个坚实的人儿给我当拐杖,整个的靠剥削过日子是不是?你那个地主呀,非让我当不可!”

    明哲叔着实被我外婆给难住了,又想着明天对付工作组更难,他只好抓挠自己的头皮,直抓得头屑沙沙地往他面前的一摞纸上掉。抓挠够了,他对我外婆说:“好吧,就照你先生妈的意思地主一回,对付过工作组再说,——喂先生妈,你叫什么名字?”

    外婆很庄严很神圣地回答:郑叶氏。明哲叔在那张落满头屑的纸上记下了这三个字,我也在我那幼稚的心里记下了这三个字,自以为掌握了一个异乎寻常的秘密。郑家湾忌讳长辈名字,将长辈的名字说出来叫“卖”就这“卖”也只是“卖”爸爸“卖”爷爷“卖”太公的,从来不曾有人“卖”过外婆。

    那个晚上,我将这个秘密“卖”给了春、夏两位表妹,却压根儿忘了将外婆当了“地主”的消息告诉任何人。为了这个,我慈爱的外公和亲爱的舅舅们后来将我骂了个狗血喷头,骂我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我妈则举起那个和外婆一样骨骼粗大的巴掌“啪”地给我个相当响亮的耳光。

    第二天的课间休息时,我穿过学校一条细细的弄堂去上厕所时,忽然感觉哪儿不对劲,那一间平日里堆放杂物的黑屋居然开着门,破桌烂凳被推到一旁又码了起来,空荡荡的一边墙壁上,斜“贴”着我的外婆,她的手腕上吊着根搓得很粗糙的稻草绳,稻草绳的另一头随便地拖在地上。

    我不知道是谁安排我外婆到这儿来的,又是谁当拐杖将她拖到这儿来的。三天后明哲对着我那日夜兼程从部队赶回家的三舅解释说:原本打算是让先生妈凑个数儿,一不分她的田地,二不搞她的批斗;可是工作组一来,发现了一个特殊身份的地主,勒令立即抓起来明哲又凑近我三舅,很知已地说:“我看你也别去找这个麻烦了,弄不好说你为地主分子翻案,那可是真个吃不了兜着走了!”

    那一天我外婆就像一条巨大无比的壁虎,紧紧地贴在那间黑屋的墙壁上,她那双该死的小脚站不住,墙上又无窗无洞无柄无把无一件可以抓住的物件,外婆只得摊开了双手趴着墙壁才不至于倒下去。几年之后我偶尔走进一座教堂,看见一个名叫“耶稣”的男人很健美地钉在十字架上,我便很自然地想起趴在黑屋墙上的外婆,觉得他们简直是同出一辙。

    侧着脸贴在墙上的外婆看见我,便喊道:阿丹,端条凳子这时候我才发现外婆头发蓬乱面容憔悴眼仁惨白。我肯定是吓坏了,我无法克服外婆那副尊容给我带来的恐惧。我没有给外婆端凳子,也没有告诉任何人给外婆端凳子就溜回了自己的教室。

    那以后就开了外婆的几场斗争会,台子便搭在学校的操场上。就有人提出让我妈也揭发外婆的罪行。妈跳到了台上,想都没想就指着跪着的外婆控诉道:我可被这个地主压迫惨了!有个北风怒号大雪纷飞的日子,她(从那开始妈提到外婆就不再喊娘而光说她)竟逼着我上奠耳河去洗屎布,我赤着脚顶着噎死人的风雪深一脚浅一脚的往河边走,脚下一滑,臂弯里沉沉的鹅兜就滚了出去摔作几爿。三猫娘从她家的窗口见了我,便说:这个鬼天气,狗都打不出门,天底下再也寻不出第二个像你娘这般狠心的!

    她晓得后倒把三猫娘给骂了一通,说亲生囡儿你也挑嘴舌,将来还不知道怎样挑弄我儿媳呢!妈说到这里还特别喊三猫娘说:我说的是不是真的你做个证!三猫娘连连说道,正是正是,这跛脚婆早该是地主了。又对我外婆举起拳头喝道:地主婆,黑心婆,我挑弄了你儿媳没有?挑弄了没有?

    那个傍晚,在八里外村小学里教书的四舅,在镇上印刷厂当排字工人的二舅和在郑家湾种田的大舅和妈都集中在外婆的老屋里,他们气急败坏义愤填膺地指责外婆昏头昏脑莫名其妙,讨个地主当当害他们有口难辩狼狈不堪难以做人。外婆先是拉长个脸听着,嘴角带着明显的不屑,直到妗娘们都鹅一句鸭一句地插上来了,外婆突然大吼一声:“都给我住嘴!浅眼皮没眼色的东西!我当着地主让人家跪着斗着骂着猴子般牵着都受得了,你们反倒受不了?这叫作自戕!自戕!懂吗?”

    舅舅和妈妈越发地不懂了,可是我懂得,和外婆一块儿算命的妗娘们懂得。大妗娘就将那算命瞎子的话学说了一遍。二舅舅听了这话反倒暴跳如雷,他大嚷着:混蛋!百分之一百的混蛋!你以为这么斗斗就完事了?告诉你,我的入党问题吊起来了!我妈也接嘴道:我的模范教师也泡汤了!

    外婆先是怔了一下,接着又撇嘴道:我不信。我跟明哲说好了的,我当我独个儿的地主,跟你们不相干的!再说,党员、模范什么用?当不得吃当不得穿,断子绝孙才是最要命的!

    外婆实在是太辛苦太疲倦了,便丢下了众人,叫我领着她向床上躺去。四妗娘悄没声息地跟了过来,递给外婆一个熨贴的沙袋,也递给外婆一句熨贴的话:

    “妈,我明天到如意崖,求求送子观音去。”

    我早就听人说过,如意崖是个极好玩的去处,上面的送子观音,又是极灵验的。只是路远,从郑家湾到山脚就有二十里,上山还有十多里。妈说我太小走不动,而且我也不需要和送子观音打什么交道。

    然而四妗娘不怕那二十里平路和十几里山路,当然,她已经到了非向送子娘娘求助不可的时候了。临出门的时候,外婆塞给她几张票子,嘱咐她路上买点心吃。这让我好生嫉妒了阵子,长到那么大,外婆连一块糖、几颗炒豆都没有给我过,却一下子递给四妗娘这么一卷票子!

    四妗娘很沉着地上了路。两天之后她回到了郑家湾,那脸上一点疲倦都找不到,反倒添了许多精神。一个月之后,四妗娘又去如意崖住了三天,回家时带来一大捧的杜鹃花。不晓得是杜鹃映红了四妗娘的脸,还是四妗娘的脸映红了杜鹃花,反正我觉得四妗娘和杜鹃花都格外地滋润,格外地美艳。稍稍停停地又过了一个月,四妗娘第三次提出要上如意崖,这时候恰逢我的农忙假,我便揪住四妗娘那裁剪得很是合身的衣裳一角,说:“好妗娘,带我去吧!”

    四妗娘先是打了个怔,继而便说:你走不动的!我说,我走得动,过年时我跟着我爸走了趟乐城,乐城离我们郑家湾也是三十多里嘛!三妗娘说,你妈也不让你去的!我说,我去问问妈。妈放农忙假了还呆在学校里忙东忙西的。我跑到她办公室,那次妈出乎意外地爽快,还说,你四妗娘一个人跑来跑去地还真叫人不放心,你去给她做个伴吧!

    第二天吃过早饭,我牵着四妗娘的手,兴高采烈地踏上了去如意崖的路程。出了郑家湾,四妗娘便一反在郑家湾的沉静,又是说又是笑的,还哼哼着什么“山茶哪个花来么山茶花啊,十哪个大姐采山茶啊”依依呀呀,很是好听。走了四五里路的样子,四妗娘说到要路边那个村子的姨娘家弯一弯,嘱咐我在路边等着。等了约摸一顿饭的工夫,四妗娘提着一袋刚刚贴好的、热乎乎的米饼子出来了,我们一边咬着又香又甜的米饼,一边继续赶路。忽然,四妗娘像个淘气的女孩跑到紫云英田里,采了一把紫云英花,一边走一边往我的头上乱插,又很仔细地挑了两枝,很仔细地插到自己的鬓角。紫云英在四妗娘鸦黑鸦黑的头发上颤颤悠悠,让四妗娘整个人儿变得楚楚动人。

    我说:“四妗娘,你着实漂亮!”这时候,从我们后边大踏步地走来一个男人,那男人很年轻,笑嘻嘻地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我知道我们女的走不过男的,更何况郑家湾从我记事起就教导女的该给男的让路,于是我拉着四妗娘的手,侧身站住了。可是那男的好像并不想赶到我们前头去,只是微笑着看看我,看看四妗娘,最后将目光落定在四妗娘头上的紫云英上。四妗娘便别转了脸,也不让路了,拉了我的手继续赶路。这以后的路,那男人一直没离开,也一直没超过我们,就那么不即不离的。四妗娘也没有理他,只是不住地和我叽叽呱呱,不住地发出阵阵震撼四野的笑声。

    上山了,便见了红杜鹃。越往上,杜鹃越旺,且红得烂漫,红得放肆。旁边还盛开着白刺薇、黄刺薇,摇摇曳曳,迎风招摇。我忘乎所以的尖叫着,欢奔着,一会儿就采了一大把的红杜鹃和黄白刺薇。

    再往上,我便觉得很累了。四妗娘开始拉我,拉了几次,我那双脚却越发地沉重起来。拐过两上弯弯,前面忽然出现一条又高又陡好像要通到天上的石级。

    我倒抽了一口气,一屁股在头一个石级上坐下,说:“小妗娘,我走不动了!”一边脱下鞋来数脚上的泡泡。

    “叫你不要来不要来你偏要来,看看,还吹牛不?””四妗娘说,却不生气。四妗娘接着告诉我,这条岭叫“下马岭”马儿都过不去的。又说,怎么办?我背你一会儿吧?我说,四妗娘你么苗条的人儿,我又是小胖墩,你哪儿压得起?

    这时候那个男人走到我面前,往地上一蹲,向我亮出个结实的脊背,说:“我来背你!”

    我当时的第一个感觉是受宠若惊。自我记忆开始,我的脊背,背过妹妹,背过妗娘家的风、霜、雨、雪、云、霞、雾、露;可从来没有一个别人的背脊背过我!接着,郑家湾的闺训就在我八岁半的脑袋里敲响:你一个囡儿家怎么可以让一个陌生的男人背着?妈晓得了,准会揍掉你的下半截来!

    四妗娘看出我的心思,她抿着嘴,指着蹲在我前头的男人笑道:“他是我表哥,放心,不会吃了你的!你妈那头,我们谁也不说,什么都不要说,谁说了谁是小狗!”

    我终于抗拒不了那个背脊的诱惑,我伸出了小指头,和四妗娘勾了勾。想了想,又伸出小指头,对那个男人说:我喊你什么呢?那男人说,阿龙表叔。我说,阿龙表叔,我们也勾一勾。勾过以后,心里忽然就踏实了许多。

    接下去我很幸福很享受地趴在阿龙的背上,那个背脊像条会爬滩的舴艋舟,载着我稳稳扎扎地上山。

    如意崖其实并不单单就一块如意崖,应该说是由许多怪石凑成的风景点。走着走着,四妗娘就指着左侧的一块石头说:像不像小兔舂药?我说,有点像。又走一阵子,四妗娘又指着右前方的一块岩问:像不像老翁钩鱼?我说,这是老翁么?我看着怎么像一个老太婆呢!四妗娘便拍了我一下,我得意得直踢脚。又绕了几个弯弯,四妗娘又指着一处道:快看快看,像不像娘舅背甥?这一回我仔细地端详了一番,说:像,像极了,就像我们现在这个样子,阿龙是娘舅,我是外甥,旁边还走着妗娘呢。四妗娘啐了一口说,死阿丹瞎说什么!却绯红了脸。因为我是在阿龙背上往下看的,我看见那绯红红到了四妗娘的耳根,连脖子都红得一塌糊涂了。

    终于到了山顶。远远望去,那如意崖又窄又高,恰似一条悬挂在云头的如意。近了,才发现中间、下边都是空的,且大得很,前前后后四面八方都砌着我当时叫不上名字的庙宇殿阁。四妗娘就带着我们去看送子娘娘。于是,在庄严神秘的气氛里,香烟袅袅烛影瞳瞳,我看到了那位大智大勇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这是一位身着金装的送子观音,体态丰腴脸廓饱满,一双赤裸的大脚稳稳地踩在一朵庞大的莲花上,一对慈眉善目很友好地看着芸芸众生。她的怀抱里,肩膀上,膝盖头,爬满了一个个胖嘟嘟乐乎乎的男娃儿,他们总能从不同的角度以不同的姿势,很自然很骄傲地探出自己那漂亮的小鸡鸡。

    我莫名其妙地想起我外婆,如果我外婆也是一双大脚,如果我的妗娘们生的都是带把的,那么我外婆肯定也快活得体态丰腴,慈眉善目的了。

    四妗娘将香烛点燃,拉了个蒲团跪下去便拜。阿龙表叔站在一旁,咧着两排雪白的牙齿笑,这笑容鼓励了我,我也学着四妗娘的样子拜了起来。四妗娘喃喃地说些什么谁也听不明白,我却像背书那般朗朗地说道:“观世音菩萨你那么多的儿子分一个给我四妗娘吧,左臂弯的这个也行右臂弯的也行膝头上的也行脖子上的也行只要给一个就行”我正说得起劲,四妗娘却猛推我一把说:你瞎嚷嚷什么,看人家笑话!我说,你这样牙疼般哼哼,连跪在你身边的我都听不见,那送子娘娘高高在上怎么听得见?她听不见怎么能给你儿子?我们这趟路不是白跑了我外婆的地主也不是白当了?

    四妗娘便正了色,极认真极虔诚地重新再拜。那一晚我们就宿在观音堂侧的小屋子里。我和四妗娘躺在用半边松树架起来的“求子”床上。我听着松涛的轻唱和四妗娘匀匀的呼吸声;闻着松木的芳香和小妗娘的体香,一会儿就睡熟了,那一觉我睡得很死,连身子都没翻一翻。第二天清晨,只听得四妗娘那快活得像喜鹊般的喊声从外边传来:阿丹!快起来,看看初阳是怎么从海里钻出来的!

    回到郑家湾,四妗娘便回到了原先的那种沉着。只是天气在一天天热起来,四妗娘身上的衣服在一天天少下去,终于有一天,我像发现个大秘密般欢呼起来:四妗娘的肚皮大起来了!

    外婆从此便忙碌起来,她首先托人到上海买荔枝花的小衣小裤,接着又差大妗娘上街去买鱼买肉,外婆自己则整天跪在长凳上,今天咚咚咚的剁馅子包那种只有外婆才包得起的蕃薯饺,明天又滋啦啦地熬油炸那种灯盏模样的“灯盏糕”她做的那些东西是专供四妗娘的,连一角都不肯掰给我和表妹们尝尝。倒是四妗娘义气,趁着外婆没注意就赶快往我们手里塞一只,于是我尝到了天底下最有风味最为美味的食品,至今还可以在朋友面前炫耀一番。

    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清晨,四妗娘开始肚子疼。外婆打发大妗娘来喊我妈。外婆手下有那么多的妗娘,家有大事还是要喊我妈,我和妈踏着没脚脖子的雪来到外婆的老屋,四妗娘在她的小轩间里,盖着厚厚的被子正疼得起劲,只是仍旧沉着,既不在被里滚来滚去,也没有装模作样地哼哼叫叫。

    大舅在窗外道:“我去喊老四吧?”那时候,四舅常常在学校过夜,一个星期也难得回家一次。妈说,还早呢,等生来再叫他不迟,省得在这儿碍手碍脚。妈又挥手赶我上学去,一边将那些带着太阳香味的尿布片片、小衣小袄捋平叠好,又拿出一卷用过的、却洗得极干净的扎脐带布,让大妗娘放在镬里蒸去。

    放午学的钟一敲响,我喊了声“冲啊!。”就往老屋跑,还在外道坦呢,就听见外婆家的风箱在激动地呱哒呱哒。我直奔四妗娘的小轩间,却见三妗娘威风凛凛地把守在门口,喝道:“小孩子家不许进!”不许进就不许进,我便贴着薄薄的板壁,听四妗娘屋里的动静。只听见几双鞋底移动的嚓嚓声,又听见妈和大妗娘二妗娘急急的说话声,就是听不见四妗娘一点点的声音。倒是妈说:“你嚷嚷,你嚷嚷,嚷出来就好受些了。”二妗娘也说:“这时候不嚷还等什么时候啊?”四妗娘硬是一声都不吭,让我越来越觉得她不是个寻常的人儿。

    哇!一声骄恣的、横蛮的哭声,从小轩间里冲出,冲过漫天皆白的大雪,向着整个郑家湾播放。一阵刀剪瓷盆的叮当声,我不顾一切的突破三妗娘的封锁冲进了小轩间里,窗外的雪照得屋里很亮很亮,我看见我妈正把那卷蒸过的脐带布,往扎得紧紧的、涂满了碘酒的脐带上绑去。新娃娃放肆地大哭,很夸张地舞着双手,在我妈用一只手举起这个小小的身体并将布条绕向背后的时候,我看见那双蹬动的、皱巴巴的双腿之间,颤动着一个乌紫的、涂满了血屎、又丑又脏的小鸡鸡!

    是男娃儿!男娃儿!男娃儿!挤进小轩间的表妹们兴高采烈地嚷起来。

    “阿丹,拐杖”堂屋里传来我外婆高亢的嗓门。这时候我才想起一上午我就没看见外婆,我赶忙向堂屋跑去,只见尘封的祖宗牌位面前,燃满了已经烧得很短很短的香烛,我外婆正跪在拜坛上,不知道已经跪了几个钟头。

    外婆挣扎着要起来,我伸去扶她,我的力气加上外婆的力气,终归无法让那个庞大的跪了很久的身躯起来,我喊大舅大舅!大舅进了堂屋,双手伸到外婆的腋下,半抱半拖着外婆离开那个拜坛。“是个儿子。”大舅说。“是个儿子。”外婆也说。我头一回也是最后一回发现,滂沱的泪水,顺着外婆那因为胃病而发黄的脸庞,稀里哗啦地直浇下来。

    “郑叶氏,到学校听训话!”明哲叔突然出现在老屋的大门口,板着个脸说。老屋里因为生儿子的喜悦顿时跑掉了一半。自从外婆当了地主,不是十天半月的要听一次训话,就是要摊着什么惩罚性的义务劳动。我发现舅舅妗娘们都用懊丧的、甚至厌恶的目光斜视外婆,可是外婆仿佛一点都不觉得。她很快活地对明哲叔说:“我就来!我就来!”一边对屋里的大妗娘说:“拿我衣柜里那个铁盒,给芝兰炖人参汤!”

    因为是上如意崖求得的孩子,又因为确实是称了外婆的心,遂了外婆的愿,外婆就将小表弟的起名叫“如意”

    如意实际上并不如意,岂止不如意,他还是个极怪的极恶作剧的娃娃。

    也许四妗娘怀他的第一天开始,他便知道自己对于这个家庭的不同寻常,所以一出世,仿佛就下定决心不闹出点古怪事来就对不起谁似的。

    月子的头几天,他就使出浑身的解数来哭,那哭声像猫叫春像狗咬架像锄板刨镬像锉刀锉牙,要多碜人有多碜人,妈从来反对娃儿一哭大人便抱,她认为不能给娃儿宠出坏毛病来。我家的弟弟哭了,亲友或者学生们要去抱,妈就说:别理他!让他哭!还怕把小鸡子哭掉下来不成?

    如意倒也没有将小鸡子哭掉下来,可是他却有法子把小鸡子下边的那个“灯灯”哭得奇大无比,且通红透亮。好像一碰就要破裂就要淌水流血的样子。外婆和妗娘叫它作“小肠气”爸爸和四舅叫它为“疝气”有了这“小肠气”如意仿佛多了一个特权,只要他一哭,外婆就“如宝如贝如肉肉如心肝”地乱叫,一边忙不迭地喊人将他抱起来。外婆又四处托人请医问药,又将药亲自熬了汤汁,用那柄总是随身带着的银羹匙,一匙一匙地给如意喂下去。

    看看到了六七个月的样子,如意便开始长牙齿,奇怪的是他长一个牙齿,那小肠气便好一些,等到奶牙出齐,那小肠气便全好了。

    可是小表弟立即就弄出了新花样,哭的水平自然上了一个档次。“哇”的一声,若无人理睬或来不及理睬,他便将拳头一攥,牙关一咬,脑袋一仰,立马向后昏死过去,嘴里还螃蟹般的喷出泡沫来。每每这个时候,外婆一边“如宝如贝奶奶替你病奶奶替你痛”地诵着,一边掏出怀里的银羹匙,撬开如意的牙关,往他嘴里放一颗菜籽大的什么药,然后用温开水送下;一会儿,表弟紧闭的双眼便睁开了。

    其他一些微不足道的小毛病,外婆同样不掉以轻心,比如说小表弟放个屁,外婆马上就说:“百邪尽消!”这“百邪尽消”是个咒语,外婆一念咒,好像就真的百邪尽消了。再比如小表弟打了个啊——嚏!这“啊嚏”跟郑家湾的“皇天”谐音,叫“皇天”就是要短命、要死人的意思,所以外婆格外警惕严阵以待,小表弟一个啊——嚏!外婆就喊:千岁!小表弟两个啊——嚏!外婆就喊:万岁!小表弟三个啊——嚏!外婆就喊万岁万万岁!

    然而外婆依旧是地主,隔三岔五地要被派去扫个大路头,洗个茅坑板。外婆的腿脚自身难保,又放心不下不知何时何地牙关一咬就要昏死过去的如意,所以就将明哲叔指派给她的任务重新摊派给春夏秋冬四个表妹。对于这个摊派,大妗娘和二妗娘都忍下了,三妗娘却一蹦老高:荒唐荒唐实在的荒唐!我秋儿她爸在部队里人见了都“啪”的一个立正敬礼,他女儿在郑爱湾倒成了被管制劳动的小地主了。怒气冲冲的三妗娘有一次竟当着星期天回家的四舅指桑槐道:哪里来的小野种,折腾得家里老不像老少不像少的七颠八倒!那一次二妗娘也心里有气,随口接嘴道:真种龙种呢,怎么瞎说野种?四个兄弟,全仗他传宗接代续香火呢!

    四舅便灰灰地踅到我家,对我妈说:姐,我就寻思这儿子脾气怪,这般个哭法,这般个哭相,哪一点像我的样子?那一点像我们郑家的种子?

    妈立即就抢白道:得了得了,疑神疑鬼的干什么?你倒是说说,谁是这个哭相的?谁是这个哭法的?

    四舅便没了词儿。妈对着没了词儿的四舅继续说:芝兰配你,有过之无不及,你哪点亏了?如意哭相丑不丑,小人儿家怎么说得准?你小时候的哭相也不好看。总归是你们兄弟四人就这么个儿子,自然娇贵些,自然稀罕难养些,等长大了就好了。我们妈为了他,平白无故讨个地主当当,他们三房都窝着一肚子的气没处出,你倒要自己先闹起来想将妈活活气死呀?

    四舅从此就不再吭气。

    看看到了小表弟周岁的日子,外婆忽然道:芝兰,送子娘娘给我们家送来了如意,我们怎么就忘了谢恩了?趁着如意周岁,备上几件像样的福礼,上如意崖的送子观音堂前好好拜谢拜谢,回头如儿兴许就好养了。

    这一回是四舅陪着四妗娘上如意崖的。四妗娘过门四年,夫妻俩双双出门却是头一遭。三天之后,他们又双双回到了郑家湾。四妗娘从外婆手中接过了小表弟,很沉着地扯直他的衣襟,掖好他的裤腰,又很沉着地吻了吻如意的脸颊,然后将这个怪怪的儿子和一纸怪怪的离婚证书一并递给了外婆。还没等外婆弄清楚怎么回事,四妗娘就给外婆磕了三个响头,拎起一个事先就准备好的包袱走了。

    外婆便盯着四舅问怎么回事,四舅硬是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问急了,干脆跑到学校不回来了。

    第二年夏天,外婆家棚上的南瓜长得特别大。先是不摘,一任它们老,老得通红通红的,刀都切不进去了,再摘了来煮吃,便香得透心,甜得粘住嘴唇。那些瓜大,每煮一个,外婆全家是吃不完的,所以便叫了我全家来,协助他们吃。有一天我正坐在一条小矮凳上大啖南瓜,如意不声不响地潜到我的背后,对着我毫无准备的背就是一口,他就这么咬着我的一块肉,双眼一闭向后倒去,我疼得当即将碗摔在地上,半个身子便压在如意身上,一碗通红的南瓜摔作一地的血浆。我知道这个如意一打不得二骂不得,剩下的我只有哭泣的份儿。外婆一屁股坐到地上,一把推开了我,一边“如宝如贝如肉肉如心肝”的嚷嚷,一边拿那柄银匙撬他的牙齿,牙齿撬开了,我还继续呜咽不止,外婆便怒喝起来:哭什么哭囡儿假种?这么大个背脊咬一口哪里就咬死了?我还没骂你压着他呢。

    我就不敢再哭,当然也不敢再吃南瓜。舅舅妗娘,表妹及我的弟妹们,全都人人自危地站起来,——谁知道这头小狼又要咬到哪个人的哪个部位去?

    也许是因为天气热,也许是因为小表弟的牙齿奇毒,我背上的那个伤口头一天便开始红肿,第二天又开始发炎,第三天就开始溃烂了,而且很有耐心的烂了半年。直到今天,我的背上还留着这个心有余悸的牙痕疤疤。

    如意常常这么咬紧牙关,常常这么突然向后倒去不省人事,可也和别的孩子一样慢慢长大。渐渐地他就不满足我外婆的怀抱,不满足老屋那窄窄的活动天地。学校的操练声唱歌声召唤着他,常常有圆圆的铁环和圆圆的皮球从学校后门滚了出来,在新屋和老屋之间的道坦上滴溜溜转动。学校的课外活动时间,也就是小表弟最骚动不安的时间,他常常扯着外婆的手,用奶声奶气的腔调固执地重复着:校校走哇!校校走哇!

    外婆说:走不得!大公鸡要啄你,老牛娘要顶你,小马驹要踢你!

    那个课外活动的时间,我遵照妈的命令回家干家务——郑家湾的女学生大多都被家长剥夺了课外活动的权利,连我都不能幸免。我从外婆堂屋穿过的时候,正好听见外婆的这几句话。小表弟随即将拳头一攥,牙关一咬,天不怕地不怕地就要往后倒去。外婆忙哄道:如宝贝如心肝勿急勿急,奶奶这就带你去,这就去!外婆挪了挪身子,总归是站不起来,于是又喊“阿丹拐杖!”又喊春表妹给她抱着如意,我们四人就这么拉拉扯扯趔趔趄趄地向学校走去。

    那一天,学校的操场正在比赛篮球,哨子声喝彩声鼓掌声此起彼伏,如意的小手就坚决地指向球场。外婆说,那么多人疯挤疯跑,挤着了踩着了怎么办?如意不管怎么办,他指到哪里,我们就得奔向哪里。外婆无奈,四周环视,目光落到操场这头的畚斗楼上,那个畚斗楼当时正住着人缘极好的老姑娘刘老师。外婆对春表妹说:你将如意抱到刘老师房里去,拖把椅子让他站着,从玻璃窗里向下看打球。——记着将窗子插销插牢了,记着不要将他抱到窗台上去,小心仔细了,不然当心我敲烂你的头。

    外婆眼看着春表妹抱着如意,轻手轻脚地消失在楼梯尽头,她望着空荡荡的楼梯发了会怔,说胃有点疼,让我领她回家吃药,我把外婆送回了老屋,回头又朝欢呼着的球场奔去。正当红队和蓝队打得难解难分之际,我听见刘老师的窗门嘭的一声开了,畚斗楼里飞出一声惊骇之极绝望之极的惨叫,与此同时,我看到两个身子一先一后从窗口飞出,悄没声息地坠落在操场的墙脚边。

    后来春表妹告诉我,她带着如意遵照外婆的吩咐站在椅子上看球赛,看着看着如意便要站到窗台上,春表妹不干,如意就又抓又咬,且拳头一攥又要向后仰倒作晕厥状,春表妹磨不过,想想窗子关得牢牢的并不妨事,就将如意抱上了窗台。如意看得高兴,不住地用手拍打着那窗门,想是那插销被拍得跳了起来,小表弟就随着窗门的撞开飞出去了,春表妹本能地扑出去抓人,结果自己也从窗子里飞出去了。

    小表弟彻底地昏死在楼墙脚下,当然不会哭;春表妹躺在离如意三尺远的地方,清醒的脑袋砸出了血,却不敢哭。

    我魂飞魄散地跑去喊外婆。对着我的背脊,外婆是再也站不起来了,我拖起她的大手往我的肩膀上搭挂,她高大的身子却软软地往地上萎去。可是她又不能就这么萎在地上不动,她喘息着呻吟着,喊着“如宝如贝”喘息着呻吟着开始爬行,正确地说是在蠕动,像一条蠢笨无比的大虫,一寸一寸艰难地蠕动。外婆就这么蠕动着爬出了二门爬进她家院子,院子里淤积的泥水将外婆弄得像只肮脏的母猪;外婆爬上了三道石阶爬出了高高的大门门槛,石阶和石门槛将外婆的膝盖磕出了淋漓的鲜血;外婆爬过了石板道坦爬过进了学校的后门,粗砺的石板和学校后门那段石子路磨破了外婆的衣袖裤管,磨得外婆双肘双腿都皮开肉绽。外婆终于爬到了那出事地点,看见了双目紧闭大便失禁得臭烘烘一裤裆的如意。外婆一把搂住了小表弟,掏出那把瑟琴发抖的银羹匙就往如意紧咬着的齿缝里撬。牙齿总算撬开了一条缝,外婆将一颗菜籽大的药丸放进表弟的嘴里,然后舀着不知是谁递过来的开水往如意嘴里送药。水从如意的嘴里淌出,又将那颗菜籽大的药丸冲出,表弟顽固地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外婆绝望地将如意放回地上,当着全校师生和围观的郑家湾老少的面扑通一声跪倒,她一边将头碰得咚咚作响,一边悲凉无比地呼号:苍天哪苍天!我只有独个孙子独根苗苗!只要能让他活,我愿意代他死,即刻就死!求苍天将我的阳寿全部折赠给他

    我妈闻声赶回学校,头脑清晰地喊:童尿童尿!老姑娘刘老师递过一口洋碗,妈抓住个一年级的男学生,立逼他朝洋碗里撒尿,那男孩子很爽快地撒了大半碗。妈抱起臭烘烘的小表弟,用外婆的银羹匙坚决地、强横地往如意嘴里灌尿,一匙,二匙,三匙;外婆在一旁配合着妈把头磕得像鸡啄米似的,嘴里嚅嗫着:赠寿,赠寿,把我的阳寿全赠给如宝如贝。妈将那碗尿喂得像差不多了,小表弟的喉咙咕噜咕噜一阵响,他的脸便像冬眠醒来的蛤蟆一般轻轻抽搐,那眼睑也像刚刚出茧的蛾子在颤动,一会儿,竟醒转来了。

    回到老屋之后,外婆顶着额上的包包、顶着浑身的伤疼和胃疼,只唯恐自己的“赠寿”意愿不巩固,便择了个黄道吉日,请了一班和尚道士来,在有名的长生宫里正儿八经地举行了“赠寿”仪式。在和尚道士唱唱念念手舞足蹈之中,外婆膝跪红毯头顶香案,对着祖宗神位,对着天王地王阎王,对着牛头马面黑白无常,极庄严极虔诚地宣誓:我,郑叶氏,辛丑年五月十六亥时建生,现年五十五岁,我愿意将我以后的寿元,全部赠送给我的嫡孙郑如意

    为了这个大张旗鼓的“赠寿”仪式,地主分子外婆作为“封建迷信复辟典型”被专门揪斗了一次,又被处罚洗刷学校的茅坑板半个月,春夏秋冬风霜雨雪雾露云霞十二个表妹又被外婆摊派着抬水的抬水,洗坑马的洗抗马,三妗娘终于忍无可忍,率领着她的秋、雨、云、霞跑到三舅的部队随军去了;二妗娘也不甘落后,趁着家里乱哄哄的当儿,卷了家里可以卷的东西,带着夏、霜、雾、露,到二舅厂里当她的工人家属去了;连春和风两位表妹,也闹着住校去了,只有大妗娘老实,守着她的两个小女儿静静的过日子。老屋一下子变得萧条,变得凄清;从前的那种闹猛和嘈杂,一去不复还了。

    在外婆一次又一次地被揪斗和劳动惩罚里,受伤害最深还是我妈,因为斗争就在学校的操场上,处罚又在学校的茅坑头,这对争强好胜事事认真的妈真是个无情的打击,妈妈的威信因此一落千丈,虽然全校师生和整个郑家湾都认为妈妈的书是教得最好的,可妈的模范教师每每报上去总是被驳下来。

    那一次斗争会上,又有人提名让我妈揭发我外婆罪行。妈想都不想就跳上台,指着外婆血泪控诉:八岁那年夏天的一个夜晚,一家大小都洗过浴在院子里的竹床上长凳上或卧或坐,一边拍着大蒲扇,一边看着月亮数着星星讲故事,只有妈妈独自在灶间洗着全家的那一大摞盘碗,还得腾出湿淋淋的手来拍打疯咬的蚊虫;突然,灶脚有什么东西呼呼作响,妈端着墨水瓶做的煤油灯照照,皇天!一条寸黑寸白的银环蛇竖起个犁头般的脑袋,鼓起了个蛤蟆肚样的嘴巴,呼地一声向妈扑来,妈顿时十分灵魂吓丢了九分,也不知怎样逃出了灶屋逃到了院子里,站在外婆的竹床边牙齿打架双腿打抖,半天也说不出话来。外婆却一扇柄敲了过来,指着她的鼻子骂道:“该死的囡儿假种该死的败家精!你拿灯是怎么拿的?”那天晚上的月亮很好,妈手上的煤油灯倒提着,早已洒得滴油不剩了

    妈说得情真意切苦大仇深,妈对外婆从小的虐待牢记在心没齿不忘。妈这类批判故事信手拈来取之不竭用之不尽;比起那些千篇一律千人一面的空洞批判,不知要生动精彩多少倍。妈那次批判结束,当场宣布跟外婆脱离母女关系。

    妈跟外婆脱离了母女关系,我当然也跟外婆脱离了那层关系。从那天开始,尽管我上学放学仍旧从外婆家的堂屋里穿过,外婆见了我,嚅嚅嘴唇,大概要喊“阿丹,拐杖”然终于没再喊。后来我快要考初中了,听我的班主任说,有这样的外婆,初中可能就考不取。这让我进一步懂得地主的可怕可恨。为了和外婆彻底划清界线,我上学放学再也不从外婆的堂屋里穿过。

    外婆五十九岁的那个夏天,离婚五年的四妗娘突然回到了郑家湾。她的手里拿着一个让我眼馋得要掉泪的男式书包——要知道我读完所有的书,还没有买过了一个哪怕是最寒酸最简陋的书包;在辘轳胡同里我和妗娘撞了个满怀,我们同时都“呀”了一声。四妗娘说:“阿丹,长得这么高了,都快赶上我了!”我也细细的打量着四妗娘,五年不见了,四妗娘不但没见半点老去,反倒添出许多风韵来。

    “走,陪我看看你外婆去。”四妗娘说,用一种恳求的目光看着我。我明白,离了婚的四妗娘再去拜访她从前的婆婆,肯定有一种尴尬;而断绝了关系划清了界线的我再去看我的外婆,同样也有一种尴尬,可是两个人合在一起,那尴尬好像会减少不少。

    我和四妗娘进了老屋的大门。老屋更苍老了,破败的门窗空洞着,像刚刚读过的“笑人齿缺狗窦大开”院子里积水很深,不知谁家养的一对鸭子像鸳鸯般恩恩爱爱地游来游去。进了二门,拐了一个弯,我们就看到了这么幅景象:原先四妗娘住的那小轩间腾空了,光光的砺灰地上,趴着我的五十九岁的外婆,她的衣衫破旧,骨骼突出,像一匹服役终生最后被淘汰下来的瘦马;她的背上,骑着她的宝贝孙子郑如意,她驮着他,挪动瘦骨嶙嶙的四肢,很难地爬行着

    “妈!”四妗娘喊了一声,就哽住了。外婆一怔,暂停了动作。焦急了的如意用穿着小皮鞋的双脚一阵乱踢,嘴里恶狠狠的嚷嚷着:老马儿,死马儿,快跑,快跑呀!

    四妗娘赶上前抱下了儿子。接着和我一人一边,用很大的劲搀起了外婆,一直将她搀到屋角的一张凳子上。外婆搓着自己满是灰尘的手掌,我看见那双手掌上,结满了只有牛羊这种畜类脚掌才有的硬茧子。

    “妈!妈”四妗娘喃喃着,泪如雨下。

    我仔细端详着外婆的脸,外婆的颧骨像装了两个马铃薯般地高高凸出,而双颊却像沟壑般深深地凹陷进去,配上她那双因为警惕而幽幽发光的眼睛,活脱脱一条守护狼崽的老狼。

    “妈,我这回来只是看看你,看看如意,并不想把如意带走。”四妗娘看出了外婆的心思,赶快说明。

    外婆显然放心了些,便伸手揉着自己的腰,我发现外婆的腰也佝得很厉害了。

    “妈,你实在用不着这么疼他的。”四妗娘搂过如意,如意却一扭身挣开了,站到了外婆的身边。外婆将脸一拉,说:“我不疼他谁疼他?我不疼他又疼谁?你们说,你们倒是说呀!”

    我们竟无话可说。四妗娘擦着泪,说“你这样会累——”说到这,四妗娘犹豫了一下,看看外婆又黄又灰的脸,接着说“会累死的。”

    “累死了我心甘情愿。”外婆冷漠而又固执。

    “可是你叫我,你叫我怎么能安心哪”

    外婆一下子爆发起来:“你不安心你不安心!那你为什么要离婚?为什么要走?啊?为什么?”

    四妗娘像是被噎住了,确确实实是被噎住了。好半天,她才缓过气来,断断续续地说:“是阿喜,是阿喜要我走的他的心里,只有阿凤,阿凤,没有我成亲那么些年,他只跟我上过一次眠床,还是当作我答应离婚的条件。妈你待我好,我知道你想孙子都想疯了,我若是不给你生下个孙子就走,太不仗义了所以我就算好了时间,一个月上一回如意崖”

    外婆的双眼开始发直,她那骨骼粗大却缺乏肌肉的手臂也伸得直直,她直直地指着四妗娘,颤抖的嗓音还抱着最后一线希望:

    “那你说,如意、如意到底是不是我家种子?”

    四妗娘很悲哀、但却也很明确地摇了摇头。于是我想起那个开满了杜鹃和刺薇的山坡,想起那高高陡陡的下马岭,想起那个结实又稳妥的脊背,想起那散发着松木芳香的求子床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只听得一声疹人的尖叫:“奶奶!”我看见小表弟像条受伤的黄鼠狼,极灵敏极恐惶地向外婆窜了过去,而我的外婆,却像一条抽了筋的病牛,晃晃悠悠地瘫倒在小轩间的砺灰地上,从她那耷拉着的嘴角,涌出一滩稠稠的,却不十分鲜艳的血浆。

    三天之后,外婆不再吐血,却拉出一滩柏油般的血屎来。

    大妗娘赶到我家对我妈说:“姐,娘这病,竟是越发的重了,你看看,赶快拿主意吧!”

    妈自从宣布和外婆断绝关系之后,明里暗里都没有去看过外婆一次,就连外婆吐血也不例外。妈从来教导我们要说到做到,如果做不到,干脆就别说。妈在大事小事上都认真地作出表率来。

    对着手脚无措的大妗娘,妈沉吟半天,问:这几年她都吃些什么药?

    大妗娘说:吃什么药?这些年她早就把药全停了。老三老婆随了军,老三也不往家寄钱了,其余的兄弟们也都各家门各家户的,谁也照应不了谁;爸倒是月月捎钱来的,妈可好,全都买了冰糖奶粉西洋参给那个——说到这里,大妗娘打了个顿,我知道她原来是要说“野种”的,可大妗娘宽厚地摇摇头,改成“给那个如意吃了”

    妈叹了口气,说:将她送乐城去,交给爸吧!爸也真是的,都这个岁数了,避起嫌来比我们还起劲。

    于是大舅和我爸借了条小小的“河里溜”将外婆装上,依依哑哑地向城里划去。那一天如意站在河埠头的榕树下,直着脖子喊奶奶也直跳双脚。外婆叫大舅将他抱上船来,外婆没有像从前那样搂着他喊“如宝如贝如肉肉如心肝”而是瞪着对死鱼般的眼睛,将他左看右看横看竖看,末了在他额上很有分寸的亲了一下,便坚决地将他推开了。

    外婆一进了城里便被外公送进乐城医院。两天后,从城里回来的爸对妈说:“外婆这一回可真的不好了,医生说是胃大出血,也不光这一次出血,说几年前头就断断续续在出了,医生说这病给耽误久。她自己心里也有数,总是反复地叨叨着:“五十九,棺材横头翻跟斗。”爸说着就试探着问妈:“你怎么样?去看看吧?”妈皱了皱眉,很矛盾的样子说:“下星期检查团要来呢,等检查过了再说吧。”

    妈那几天的确在迎接教育检查团。她在她们班教室的后墙开辟了一个“苗圃”又在北墙上开辟了个“花坛”于是满教室的大字小字作文造句图画美工贴得五彩缤纷;妈妈虽说总也评不上模范,可是她的工作总是做得比一切模范还模范。

    时间又过去三天,大妗娘去了趟县城回来。一见到我妈就说:姐,妈整个糊涂了,没日没夜地胡说八道。总是指着病房的窗子说:“阎罗王的左手从左边的窗子里伸进来抓我,阎罗王的右手从右边的窗子里伸进来抓我”一会儿又说:“白无常拿着白绳索来套我,黑无常拿着黑绳索来套我”吓得同病房的病人都跑掉了。姐,我刚过门那年,算命先生说妈的寿元是九十三岁,可她今年才五十九!那次“赠寿赠寿”的,恐怕真的把寿元都折给了那个如意了。

    妈淡淡地说了声:迷信。却又问:有没有提我什么来着?妗娘说:没有。又说,提与不提,什么相干?你总归是要去看的,等检查团检过之后,你就去,啊?

    可是外婆没等检查团来到郑家湾就过世了。爸和大舅又借了那条“河里溜”去接她,这一回外婆是装在棺材里的,棺材的一头坐着我外公,一头坐着我春表妹,后来春表妹告诉我,她是被她娘送到乐城医院去侍候垂死的奶奶的。

    大舅便四处拍电报打电话。三舅回电说,部队有特殊任务,请不得假。二妗娘差了夏表妹来说,二舅出差乌鲁木齐去了,三五天根本赶不回来,且也不知道他在乌鲁木齐的落脚处。四舅倒是早早的来了,坐在老屋的角落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四舅这几年什么都没学会,就学会了抽烟,从而填补了外公上下几代人不抽烟的空白。

    在去不去给外婆送葬的问题上,从来雷厉风行的妈变得优柔寡断起来,她跟爸嘀咕道:去呢,学校里会讲我立场不分;不去呢,郑家湾会讲我不孝不仁。爸说:去吧,她也是你的娘;不去呢,她也是你的娘,你再也逃不了的,这跟你断不断绝母女关系是一回事。妈重重地叹了口气,说,那就去吧。但是去了哭不哭呢?不哭吧,郑家湾会说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囡,娘死了一滴眼泪都没有;哭吧,学校里会说,死个地主分子你还心疼哪爸不耐烦了,说得了得了都随你,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接下去的工作是缝“孝帽”所谓“缝”就是象征性地扯五寸布料,粗针大线地绕几针——等送完了葬拆开就可以做一条裤腰;至于料子,孝子孝女们是麻袋布,加上身上的麻布片片叫被“披麻戴孝”孙辈们则一律用白坯布了。

    名堂讲究在贴在孝帽帽门上的小圆圆。小圆圆是用纸剪的,分红、黄、蓝、绿四种颜色;郑家湾的规矩,我等外孙女们该贴绿的,阿鑫阿森等外孙们则贴蓝的,春、夏、秋、冬等等孙女们是贴黄的,只有嫡孙“真种”才贴红的。我们蓝的绿的黄的其实只是种陪衬,凑凑热闹而已,只有红的“真种嫡孙”才是最有资格送终的。所以送葬的队伍中,红圆圆越多,死人就越光荣越体面。一时间我们剪了满屋子的红圆圆绿圆圆蓝圆圆黄圆圆如彩蝶飞舞,对号入座的贴了。我们戴上这些贴着不同颜色圆圆的孝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觉得十分有趣。

    轮到贴如意的圆圆,大人们作难了;不管怎么说,如意是我外婆的孙子,唯一可以贴上红圆圆给我外婆送终的孙子;可他毕竟又不是

    如意见自己的孝头帽还是一片空白,急了;如意什么都习惯了多拿多占,岂能让孝头帽没有圆圆?于是他自己动手,抓了个红圆圆贴上,抓了个绿圆圆又粘,又伸手去抓黄圆圆蓝圆圆;表妹们就像山雀叽叽喳喳开了:你到底是内孙还是外孙,是真种还是假种?如意什么也不听,只管贪婪地贴、贴、贴;贴成一簇吹起来的肥皂泡,贴作一把放飞得高高的气球;表妹们便越发嚷得起劲。当我伸手要将那些乱七八糟、不伦不类的圆圆撕掉的时候,如意忽然拳头一攥,牙关一咬,脑袋一仰又要作昏厥状,妈说:吵死了吵死了,什么内的外的真种假种,随他去!

    送葬的队伍正待出门,明哲叔一脚踏进了老屋,对我大舅说:这棺材不必上山了,抬到大爿园去搁着。

    外公、舅舅和妈的脸一下子都青了。外婆活着的时候是地主,外婆死了仍旧是地主,外婆没资格进郑家湾的祖坟,只能流落在郑家湾十分忌讳的大爿园。

    送葬的队伍冷冷清清稀稀落落,向着郑家湾东边、大田里头那个荒岛般的大爿园前进。我和春妹一人提着一盏白灯笼,跟在棺材后头给外婆照路。春表妹忽然问我:通到阴间的路很黑么?我说:不知道。春表妹说:肯定是很黑的,不然我们为什么要提着灯笼呢?

    我想找个人问问,四下望望,竟找不着可问的人,外公,爸,大舅和四舅在前头扛着外婆的棺材,扛得很是吃力;女眷、邻居们落在后头,因为披着同样的麻衣,戴着同样的遮脸孝帽,竟分不清谁是谁,所以我也就不知道妈到底来了没有哭了没哭。倒是三猫娘的破铜锣般的哭声无顾无忌地飞越出来,我不知道她到底是为了悲伤?还是为了庆贺?还是为了那五寸宽的孝帽布?

    这时候,趿着一双拖鞋挂着一对鼻涕虫的如意窜到了我们身边。小如意也成了鼻涕虫,不知外婆见了有何感想。我忽然想起春表妹的问题,便一把拉住了他问:你知道通到阴间的路很黑么?小如意哧溜一下,将鼻涕抽了回去,翻了我个白眼说:“我怎么知道?”一扭身便要溜走,我紧紧地攥着他的手:你怎么会不知道?你不是死过去许多回吗?”

    “不告诉你!就是不告诉你!”如意猛一甩手,将自己的手抽了回去。到底是男孩子,手劲很大,甩得我的手生疼生疼。

    如意像一条小狗般冲到棺材前头去了,他边跑边嚷嚷什么。顶头风很负责地将他的声音捡起,又很负责地送到我们的耳边,我和春表妹同时都听到了那喊熟了喊烂了的四个字:

    囡儿假种!

    注:本文原发江南,后经中篇小说选刊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