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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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陛下,婢子给小郎君送冰碗子。”

    赵十一正待继续听,却不防听到茶喜的声音。赵琮似乎应了声,接着他便听到了茶喜的脚步声,赵十一无法,只得再迅速回到书房内坐好。

    茶喜笑盈盈地端着托盘进来,将瓷碗放到桌面上:“小郎君用上一碗,降降暑,今日还是有些热。”

    他晕了一回,御医也说他是易热体质,能吃凉的,茶喜们放下心来,这便按时送了过来。赵十一心中叹气,只恨听不到赵宗宁接下来的计谋,不知赵琮出宫到底所为何事?

    茶喜没再走,怕他孤单,一直在书房内陪着他。

    赵十一只好老老实实坐着写那三个没意思极了、讨厌极了的字:赵世。

    赵琮同意了赵宗宁的提议。

    他原本是打算连招呼都不与孙太后打便直接出宫的,反正他在孙太后那边卖的是个单纯没脑子的人设,胆子又小。回头,他再哭一哭,孙太后就舒坦了,这样反而省时省力。

    他甚至懒得与孙太后虚与委蛇,他恨不得以后见到孙太后便哭,他擅长哭戏。他哭得越厉害,孙太后越当他蠢。

    但赵宗宁不愧是他妹妹,也知道让孙太后与魏郡王打对台,再从中得利。既然他妹妹非要这么做,两厢相比,各有利弊,他便同意了赵宗宁的做法。

    赵宗宁性子干脆,既已议好事,便道:“我先回去。待与王叔说好后,妹妹派人进宫来告诉哥哥。”

    “去吧,记得坐马车,别骑马。”

    “知道啦!”赵宗宁又往书房看了眼,“我可要去和那小傻子道个别?”

    “别张口闭口就说人家傻。”

    “哥哥,你很喜欢他吗?”

    “那孩子挺可怜的,朕第一眼瞧见就不太忍心,兴许是有眼缘。”

    赵宗宁点头:“世晴前几日还问起过他呢,怕他在宫中惹您生气。”

    “这孩子虽不说话,也过分安静,倒是很惹人喜欢。你倒可以带世晴一同进宫来,十一记得他大姐。”

    赵宗宁笑开:“能令哥哥高兴便好,过些日子我便与世晴同来!”她正要走,又想到一事,“差点忘了大事,哥哥要纳妃,妹妹亲自选了礼物!”

    赵琮好笑:“宝宁郡主要给朕送些什么礼物?”

    “有给您的,还有给您的四位娘子的!我都带进宫来了,染陶已经收下,你去问她。”

    赵琮压根不想见那四位妃子,他道:“送朕的,朕亲自收。送四位娘子的,你也直接送予她们便是。”

    赵宗宁吐舌头:“哥哥好没意思。妹妹还想着替你在四位娘子面前卖卖好呢。”

    “得了,才十三岁的宝宁郡主,快别说这些了,朕都替你脸红。”

    赵宗宁听到这话,与赵琮一同笑了起来。

    连书房内的赵十一都听到了他们的笑声,他不禁出神,这对兄妹俩又在说什么?竟笑成这般?

    不过,也是因为笑成这般,感情好成这样,赵宗宁才愿亲手为赵琮报仇吧。

    赵十一不甘,却又有些羡慕与嫉妒。

    他从未感受过这种兄弟姐妹之情,哪怕是他大姐,给他的也只是同情与怜惜。

    而不是这种可以一同放肆大笑,坦诚相见,毫无秘密,亲密无间,同退同进,为之能付出一切,真正的血脉之情。

    他从未拥有过。

    赵琮送走妹妹,进书房看赵十一写字。

    赵十一心中怨恨,明知他进来,却依然埋头苦写。赵琮静悄悄地站到他身后,却发现赵十一写出来的字居然与他原本写的几乎一模一样。

    这是一种十分强悍的模仿能力。

    其实那字就是赵琮自己的字,上辈子他就爱写大字,与一些著名的书法大家也有深交。来到这里,他过得很谨慎,既然装傻,字迹也是一定要装的。其实那本字帖,压根就是他自己写的。

    他给赵十一临,也就是让赵十一写着玩,打发时间。

    他没想到赵十一写得这么好。

    难道这也是个在书法、绘画上有大发展的?赵琮一想,上辈子,很多自闭症患者,均是绘画奇才,没准这一个也是。

    茶喜在一旁,有心要提醒赵十一。

    赵琮已开口道:“朕没想到,小十一竟是个奇才。”

    赵十一这才缓慢停笔,赵琮伸手捻起桌上的纸,上面写满了“赵世”,与他写的真是一个样子,他自己都分辨不出来。他看了片刻,又从身边的画筒内抽出一幅画,茶喜要上前帮他打开,他摆手,将画卷在桌上摊开,是幅花鸟图。

    赵琮指着上面的鸟儿,问道:“这个可会?”

    赵十一难得抬头看了他一眼,赵琮再指一次,笑道:“画出来,朕便送你一只比这画上还好看的鸟。”

    赵世的确很通绘画,但无人知晓。

    前世里过得艰难,那时不比如今多了一世的经历。前世里,戾气也是被逼出来的。幼时,他被府中兄弟欺负,却又无人照拂他们母子,他只能靠装傻自保,连学也不去上,不是不想上,是不敢上。他也去过,头一天上学,他娘用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好料子为他缝的衣裳,便被洒了一身墨,他那时是真的胆小,再不敢去。

    魏郡王府最不缺孩子,既不上学,便彻底无人在意他,他开始坐在窗前画那总是踱步来讨吃食的小麻雀,那扇窗是他阴冷潮湿的屋里唯一一处明亮的地方。他坐在窗前,画春天屋檐下搭窝的燕子,画夏日雨幕中飞舞的红蜻蜓,画秋天从天边掠过的大雁,画冬日在雪地上漫步的麻雀。

    他从六岁画到十六岁,画了整整十年。

    若不是赵世廷带人掏了他檐下的燕子窝,当着他的面将一窝燕子全部扭死过去,他怕是会一直画下去,画到他死为止。

    对赵家人的恨,便是从赵世廷真正开始的。

    后来他娘死了,他才知道,哪怕你装得再窝囊,该你死时,你还是得死。他娘只不过是恰好被赵从德看了一眼,重得了几日的宠,后宅中恶毒的女人便坐不住。

    他娘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妾侍,即便死了,死得不明不白,却没有任何一个人为她做主。如若不是赵世晴帮忙,他娘连安葬都难。

    魏郡王府中,除了赵世晴,每个人都让他恶心。

    彼时恰逢边境大乱,宫中也大乱。

    他知道,机会来了。

    他那时便发誓,他要做那站在最高处的人,他要他觉得恶心的人都去死,他要他只伸手,便能得到他想要得到的任何东西。

    他也发誓,他再也不会拿起画笔。

    夺皇位这回事,说起来十几年匆匆而过,看似白驹过隙,其实十分难。

    曾有许多次,他都差点丧命,身上更是伤痕无数,腿断过,前胸也曾被枪刺穿。

    刚重生时,他想不明白。他受过那么多的伤,流过那么多的血,赢过每一个赵家男儿,终究登上高位,为何却被赵宗宁仅一把长剑便刺死了?

    他想不明白,老天忒不公平。

    而上辈子里,他初时没钱,没钱如何令人替他办事?他只得打破誓言,重拾画笔,他的画功了得,化名流出去的画,均卖得了好价钱,一时间甚至有价无市。

    谁又知道,当初他赵世竟是靠卖画发家的。

    谁又知道,他赵世其实作得一手好画。

    此刻赵琮说了这么一番话,赵世才恍惚想起那些已过去太多年的事。

    登上皇位后,他便将从前的所有画都烧了,包括他幼年画的最喜爱的那窝燕子。那是他窝囊却又单纯的幼年时候,他却玷污了它们。似乎烧掉那些画,那些被玷污的往事就真的能够被忘记。

    “果然不会吗?”赵琮再问。

    赵世回神,知晓赵琮是在激他,他暗暗自嘲地笑了一番。人都死过一回了,谁还惦记着上辈子的事?他拿起笔便画,就一只鸟儿而已,没一会儿,茶喜为他新裁的纸上,便落下了一只小鸟。

    赵琮一直在一边看着,看赵世如何画的那只鸟。

    饶是如此,他还是很震惊。实在是奇才!

    赵琮从前不才也算半个艺术家,本就是艺术圈里的人,这些风雅的事多少都懂一些。而他让赵十一临的那副画,也是他自己所画。可说实在的,赵十一画的过程中,虽是临他的,但是画得比他还要精细。

    他再拿起赵十一新画的鸟,看了半晌,嘴中还道:“本还打算找个师傅教你,瞧了你作的画,朕还真怕师傅们把你教得匠气起来。”他放下那张纸,对茶喜道,“以后每日带小郎君去后苑,随他逛,你们带上画卷、画笔等一应物什,喜欢哪处,便让他画。”

    茶喜也没料到小郎君竟有这个本事,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她已当赵十一是主子。听罢立即高兴应下:“是!婢子记下了!”

    赵琮又赞了几句,伸手盖住安静的赵十一的脑袋:“这可是天分,老天爷给的,万万不可浪费。日后你也能做个名流千古的大画家!”赵琮暗暗一想,还有些小激动,他也能培养一个大画家出来!

    茶喜见赵琮高兴,更加高兴,凑趣道:“陛下,咱们小郎君真的能当大家吗?”

    “自然!你将这幅带回去,是小郎君作的第一幅画,裱起来,就挂在厅中。”

    “是!”

    赵世暗“哼”一声,莫说一只鸟,整幅画,他都能一丝不差地临下来。临的一只鸟竟让赵琮感叹至此,他要当真按自己的意思画一幅,还不得把赵琮吓得更傻?

    赵琮真好哄。

    赵琮还有事,又与赵十一说了片刻的话,自然都是赵琮在说,赵十一依然不开口。说了会儿后,他便让茶喜带着赵十一回侧殿。

    回去的路上,茶喜十分欣喜,她建议道:“小郎君,过些日子便是陛下的万寿。陛下待您这么好,您又有这般的天分,不如为陛下作幅画做生辰礼吧?”

    赵十一的脚步一顿,竟已在福宁殿住了这么久,比他前世里住在福宁殿的日子还多。而赵琮的万寿竟就这般快到了。

    离上辈子赵琮死去的日子,也越来越近。

    赵琮要他将来做个绘画的大师?

    不。

    他这辈子是要当皇帝当到底的。

    “小郎君?如何?陛下喜爱后苑的小亭子,不若,为陛下画幅亭景吧?”茶喜却还在问他。

    人都要死了,他作幅画又算什么,也算是感激赵琮这些日子的照拂。

    毕竟,赵琮是除他娘之外,唯一对他好的人。

    赵十一点头。

    “太好了!明日,婢子便陪小郎君去后苑,还有些时日,小郎君慢些画,不急。”

    茶喜高兴地笑。

    赵十一走在茶喜前面,背对着她,十分难得地,扯了扯嘴角。

    这便算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