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点钟的知更鸟

陈烬楠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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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已然昏沉,远处百乐门的霓虹灯又露出俨然强颜欢笑的媚态,隐隐传来的歌声也与弄堂里催小孩的声音极不协调的掺杂着,扰人心绪。

    枷瑜从窗边站起身来,打开桌上的留声机,又面带几分悻悻的神情坐回先前的摇椅上。

    屋里仍然没有亮灯,幽暗的几许静谧。只不过这夜的一轮满月甚是明朗,滑泻窗里的清辉映照在留声机中旋转的胶碟上,白光的歌声于屋里慢慢的徜徉开来“你有情,我有意”

    在那煽情的歌乐中,枷瑜呆望着窗外的夜空,于神游的恍惚间不禁一阵嗤笑。

    与此同时的霞飞路上,枷楠正坐着一辆黄包车朝家里赶着。路灯的灯光穿过法国梧桐的树叶,凌乱的洒落一地,与树影在滚动的车轮下迷乱的跳跃。

    “快一点。”枷楠掏出怀表,定睛看了看光影跳动的表面,微皱起眉头督促车夫道。

    于是小步跑着的车夫识趣的用力点了点头,加快了脚步。

    黄包车停在弄堂口的时候,那些石库门里似乎都已然静下来。

    枷楠于灯光晦暗的弄堂,推开一扇漆已剥落的大门,穿过天井,走进客堂间,刚将手上的一个袋子放在八仙桌上,就从楼梯传来些许急促的脚步声。

    “小瑜。”他抬头望着楼梯上走下来的女子。

    “哥。”枷瑜细声的应了一声,穿着一身丝绒的旗袍,侧身轻轻的倚着楼梯的扶手,急促而小心的迈着步子,微蹙的眉心于暗淡的光影中现出细嫩的皱痕“怎么这么晚?”

    枷楠没有回答她的问话,只是侧身拿起桌上的袋子,温柔的一笑“新雅月饼,下午刚出炉的。”

    “我也买了。”枷瑜笑着接过去,在他的侧脸调皮的留下一吻,于他冰凉的耳边以很嗲的声音说“我还煮了毛豆芋艿。”

    这一切看似没有什么异常,只是她言语时温润而微颤的呼吸却令他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暧昧。

    两人坐在楼上枷瑜房间里的一张绒布沙发上,只有这间屋子正对着窗外的满月,当白皙如羊脂的月光滑泻一地时,便漾开一片难以言喻的雅致。

    “哥”枷瑜靠向他的肩膀,柔软的酥胸依偎着枷楠的手臂,随着呼吸微微的上下起伏,发出细细的摩擦声“我们离开上海吧!”

    “等办完事,我们就一道去法国。”枷楠于是放下手中的酒杯,转过身来,无比确信的目光望着枷瑜。

    “在这里我们什么也没了,还有什么事情是要去办的?”

    “你忘掉了,是什么人把我们弄到今天的地步?”枷楠忽然站起身来,从那语气中可以分明的听出他在生气。

    “虽然是表叔,但爸爸临终前不是告诉我们那些事就此了了吗?你也答应了呀!”

    “我不过是想让爸爸死得瞑目,”枷楠紧皱着眉头立于窗前,点燃了一支雪茄“谁想抢走我的东西,都要死。”

    “那些对你就这么重要?”枷瑜望着他的神情,似有一丝理解,又似有些许的疑惑与任性“你讲过要带我离开这个地方的。”

    “你不晓得,这个世界永远不可能是穷人的天堂,”枷楠极力的压制着烦躁的情绪,雪茄的烟雾在他的四周于月光中飘散开来“没有钞票,讲什么也没用。”

    “可是我们现在这个样子不是也很好的吗?”

    “我是绝不会让表叔靠着属于我的家业过安乐日子的。”枷楠于窗台用力的摁熄了雪茄,从一旁的椅子上拿起外衣,离开了枷瑜的房间。皮鞋在木地板上留下一串很响的声音,许久也未能平静。

    翌日的早晨,海关大楼的钟声与惊飞的白鸽仿佛瞬间的划破晨曦的薄雾。有轨电车也开始在渐渐拥挤的街道缓慢的穿行,不时有叮当的声音传来。

    就连一条条的弄堂里,倒粪车的邦邦声与卖早点的各种吆喝声也掺杂着,仿佛这个世界已被喧嚣填满,没有片刻的安静。

    枷瑜推开窗户,深深的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气,但从她微蹙的眉心不难看出,那空气中丝毫也没有清新的感觉。

    “小瑜。”门外,枷楠温柔的叫着她的名字。

    她于是关上了窗户,行至门边,拉开那扇门的一刻,端着小锅的枷楠便出现在她的面前,锅盖翻放在锅子的上面,托着一堆小笼包。

    “南翔小笼,你喜欢吃的。”枷楠将锅放在了沙发前的小茶几上,大概是有些烫的缘故,他在放下的时候,轻轻捏了捏耳朵。

    “我先去洗漱。”枷瑜却似乎仍在为了昨晚的事有些不悦,一脸冷漠的下楼去了。

    待她洗漱好后,枷楠又已经把早点端到了楼下的客堂,盛好了豆浆,坐在桌边静静的等着“还在生气呀?”

    “没。”她远远的坐在枷楠的对面,伸手将盛好的豆浆移向自己的面前。

    “你昨晚穿旗袍的样子比姆妈以前还要好看。”枷楠于是望着她生气的样子温和的一笑。

    她的嘴角这才不禁微微的翘起,略带几分幼稚的嗲音问“真的呀?”

    “骗人的。”

    “哼。”枷瑜假装生气的嘟了一下小嘴,用筷子夹起一个小笼包,隔着桌子塞向枷楠的口中。

    “逗你好玩的。”枷楠被她的调皮逗乐了。只是忽然想到什么,从怀里掏出表来看了一眼,便站起身,从一旁拿起外套,准备出门去。

    “那那哥哥喜欢我吗?”枷瑜忽然脸红的问,言语时甚至害羞的没敢抬起头来。

    “我哪能不喜欢你呢?”枷楠却似乎并没能完全明了她的意思,只是从外套里拿出一小叠钞票放在桌上“我先出门了,你等一下叫辆黄包车送你去学校。”说完,就出了客堂间。

    枷瑜知道他从不会送自己去学校,尽管具体的原因她并不明了,但她知道也许提出那样的要求会令他不高兴,所以在枷楠于桌上放下那叠钞票到他的脚步声消失在大门关上的瞬间,她都始终沉默着。

    而枷楠在出门后,只是叫了一辆黄包车兜了一圈,在一家酒馆喝了杯威士忌就又回家去了。

    这一天于他而言,除了等待,没有更重要的事。

    他一直坐在枷瑜的房间里,望着窗外。从这扇窗里可以隐隐的看见一点曾经他们住过的那幢别院的屋顶。最初他租下这里的原因也正是为此。

    大约下午四点的时候,枷楠于客堂间的桌上留下一张便条,就出门叫了辆黄包车朝着跑马场方向去了。

    晚上十点,天空下起了小雨,街上来往的人开始变得越发匆忙,甚至于有些混乱的冲撞,不时有骂声与惊叫声传来。

    枷楠独自沿着街边前行,右手不时的压低帽檐,遮住迎面而来的雨水,就这样一个人一直朝前走着。

    忽然有人并排的行在他的右侧,轻轻的撞了撞他的肩膀,直至枷楠侧过脸来,那人才揭起压得极低的帽檐,从怀中摸出一个布包,递向他的手中。

    他接过来,想要打开,却被那人阻止,于是他只好找了处幽暗的地方,一面摸索着那个布包,一面小声问道“是卢格手枪吗?”

    “绝对,”那人压低嗓门肯定的说“还有史登枪的子弹,这在上海绝对没有别人能搞到。”

    “那你哪能搞到的?”枷楠于衣服的内侧拆开那个布包,仔细的摸着那支冰冷的枪,将信将疑的问道。

    “这个我不好告诉你。”

    “还有其他人知道吗?”

    “你放心好了。”

    枷楠于是将那支枪藏进内侧的口袋里,不再多问。

    “没什么事情我先走了。”那人说着转身朝着弄堂口走去。

    几乎与此同时,枷楠的左手衣袖中滑出一支精巧的匕首,一道微明的光影瞬间划破迷蒙的雨雾,刀刃完全的隐没于那人的后背,刺入肺里。

    他猛烈的抽搐着,丝毫也不能发出任何的声音,就连呼吸也俨然成了最为艰难的事情。积水在那摔倒的躯体四周溅起欢快的水花,而他就在这些调皮的水花中痛苦着,极力的将手反向身后想要抽出那支匕首,却最终也只能祈祷死神尽快的降临,解除他已然绝望的痛苦。

    在确信那人已完全没了呼吸之后,枷楠才从那具尸体的背上抽出凶器,藏回衣袖中的刀套里。随后穿过两个街区,于一家餐厅外的路边叫了辆黄包车回家去了。

    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很晚,枷瑜却仍然没有睡,坐在客堂间里安静的等着,直至那扇老旧的门发出咯吱吱仿佛咳嗽的声响,她才焦急的站起身来。

    枷楠穿过天井,走进客堂间却看见枷瑜,不禁面色几分紧张,但很快便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这么晚了还没困?”

    “吃过夜饭了吗?”枷瑜说着想要帮他脱去淋湿的外衣。

    “我自己来。你去睡好了,我去打个浴。”枷楠说着,利索的脱下衣服裹成一团,朝客堂后的灶披间走去。

    直至他洗好澡上楼的时候,枷瑜也仍然没有睡,开着房门站在门口,看着他上楼也没有说话,只是满怀心事的转身回屋了,房门却依然开着。

    枷楠一面用毛巾擦着头发,一面推开半掩的房门走进去,坐在枷瑜的床边,望着小猫一样蜷缩在床上的她,不禁爱怜的抚摸着她披散的长发,小声问“学校里谁欺负你啦?”

    “没。”枷瑜抱着枕头,有些呆呆的望着手指,反复的拨弄着指尖。

    “乖,早点困。”枷楠见她不愿说,于是替她轻轻的盖好被子,站起身准备回房。

    “哥”就在他将要走向门边的时候,枷瑜却猛然从床上坐起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到底什么事?”枷楠不禁有些担心的问。

    “我喜欢你”她的声音因心跳的加速而变得极其颤抖“我爱你。”

    其实从很久以前,枷楠就已察觉,自己与枷瑜之间不只是单纯的兄妹之情,那种情感总是若隐若现的摇摆于亲情与异性的吸引之间。甚至于几年前的那次悔婚,冥冥中也是因为他不能割舍内心对枷瑜那份逾越了伦理的爱,也正是因为那次悔婚,两家结下了仇怨,才令表叔有机会与之合谋侵吞了自家的产业,最终其父亲操劳过渡而逝,母亲也于不久后病逝了

    一时间,往事的一幕幕似乎又尽显于眼前,令枷楠的心中变得极其矛盾。他实在不知道要怎样面对内心的情感,是挣脱伦理的束缚,去追求杯水主义的爱情,还是继续的压抑,直至枷瑜将这已然畸形的爱淡漠。他没有答案。

    “哥哥。”枷瑜见他一直沉默,于是细细的唤了他一声。

    “啊?”枷楠这才回过神来,仍然是故作平静的一句“不早了,睡吧!”

    “我要你你告诉我,你”她无助的眼神中饱含着某种固执的憧憬,又透着一丝稚气。

    “我们两个是兄妹”枷楠如此的对枷瑜说,但他却分明的感觉,这更像是在提醒自己。

    “我看过一本书,在古代的欧洲”

    “好了。”他轻轻的推开枷瑜的手“等我们去了法国,就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他如此的说着,思绪里已然不禁漾起许多于未来的畅想。他明了,那条伦理的界限已然于未来的幻想中渐渐的淡化了,只是此时他仍需矜持于自己的言行。

    “我们要永远生活在一起。”

    他只是沉默的点了点头,关灯离开了房间,一串缓慢得彷若犹豫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而那晚之后,距他实施计划的时间越来越近,枷楠也渐渐的感到自己时常为不安的心绪所扰。他知道这原因,他更担心枷瑜会因为自己而遭遇不测,但他不能放弃那未完的事就这样带着枷瑜去法国。

    一个月后,他终于买通了领事馆的官员,弄到了一张去法国的船票与签证。然而就在那晚他告诉枷瑜让她独自先去法国时,她所表现出来的抵触与痛苦却远远的超出他的预料。

    “法国的马赛是个很美的城市,在大仲马的书里”枷楠极力的将那个他从未去过的地方描绘的美好,希望枷瑜会温顺的听从自己的安排“在那边会有人接你,一个月以后我就会过去。”

    “我要和你一起去,我不要和你分开。”枷瑜似乎明了这决定已是不可变更,哭泣声就俨然撕心裂肺一般的痛苦。

    最终,她还是无奈的顺从了,答应独自去那个陌生的地方。而她唯一要求的,只是在那个夜晚,枷楠会陪在她的身边。

    窗外的月光已然从窗台静静的滑泻在深色的地板上,苍白的有些惨淡。尽管是同样的月光,同一间屋子,那满地的白光却不再有中秋夜的优雅,只是令这间屋子弥漫着伤感而已。

    整整一夜,她都紧紧的搂着枷楠,伏在他的胸前,好似睡着了,却又不时的一阵低泣,湿热的眼泪就在他的胸前慢慢的化开又蒸发,令整间屋子都仿佛弥漫着眼泪的味道。

    枷楠也整晚都未能入睡,于他的心里,丝毫也不愿与枷瑜分开,尽管只是短短的一个月。但此时,他知道,这是唯一的选择。

    不久后,枷瑜乘坐的船起航的那个上午,细雨迷蒙,在枷瑜上船后,转身就已然无法看清雨雾中的枷楠。

    轮船的汽笛响起时,她仍然扶着栏杆,极力的探出上身,想要再看一眼他,但即便是这小小的愿望,仁慈的上帝也未能满足。

    船渐渐的远去了,枷楠也转过身去,背朝着海的方向,于晦暗的天空下点燃一支雪茄,于是浅蓝色的烟雾在蒙蒙的雨雾中勾画出一片迷离的幻象,令那颗俨然永远被矛盾束缚的心又平添一丝挥之不去的抑郁。

    那个下午,枷楠坐在枷瑜的房间里,反复的擦拭着那支卢格手枪,又将那些美制史登枪的子弹反复的装上又取出。他毕竟不是一个职业杀手,而这支枪也非跟随他多年,这必然令他对那支杀人工具缺少必要的信任。

    黄昏过后,深深的弄堂里渐渐变得不再如白日的喧嚣,一缕夕阳的余晖斜映于窗边的镜子,又反射在浅黄的墙壁上。温暖又宁静的色调充满这间寂静的屋子。只是他的心跳与这氛围显得有些不协调。

    夜色渐渐的浓重,弄堂里的路灯也已亮起微明的光影,枷楠穿上外套,于衣袖上划燃一支火柴,点燃唇边的雪茄,便朝着楼下的客堂间去了,于这间屋里只留下淡淡的烟雾和一串隐隐逝去的脚步声。

    枷楠走在路上,一个穿号衣的车夫急匆匆的赶上来,反复的问着“先生、要黄包车?”

    枷楠看了一眼车夫,没有理会,只是弹飞手上的雪茄继续向前走。但这个车夫却有些反常,始终跟在枷楠的身后。这令他本能的产生不祥的预感,于是在一个转角的地方迅速的闪向一条幽暗的小巷,匆匆的朝着另一条街走去。

    而那个车夫也甩下黄包车快步的追了上来,从怀里抽出一支短刀冲向枷楠的身后。

    就在枷楠正要掏出手枪转身的瞬间,那支刀已然刺穿了他的身体,又被那人抽出狠刺了数刀,深红的血沿着刺穿的刀刃流淌出来,在刀锋反射的光影中颤动着彷若宝石的光影,极其的唯美。只是他的生命也于这唯美的一刹消隐了。

    被雇佣的杀手抽出刀,于枷楠的衣角来回的擦了两遍,又藏回怀里,走向巷口,拖着黄包车在街边买了一袋糖炒栗子,一面想象着小女儿见到糖炒栗子时的笑脸,一面想着这笔杀人赚来的钱又可以为家人添置几件冬天的衣服,不禁喜笑着回家去了。

    而枷楠仍然躺在那个幽暗的小巷,深秋的风带着灰色的尘埃不时的拂过他的尸体。直至死神带走他的那一刻,他也依然不明白,这个车夫何以会要杀他,更不会想到,这个杀死他的人正是为他的表叔所雇佣。

    他终究未能复仇,也没有可能再实现对枷瑜的承诺,他的生命就仿佛在未完的词句上被命运匆忙的划了一个句号,就这样结束了。

    而枷瑜仍在那个名为马赛的城市焦虑的等待着,等待着枷楠的出现,而她的等待又将于何时才能划上一个句号呢?

    华灯初上,乐声隐隐的传来,迷乱的霓虹灯光与无暇的月光极不协调的交织在这座城市的夜空,散乱在枷瑜的房间窗边的地板上。

    墙上的旧钟忽然错误的敲响了二十五下,那支小小的知更鸟也从钟上的小窗里颓然的被推了出来,零件的松动令它掉在了地上,摔碎了。也许明天,就会有人在打扫时将它扔掉,而从此,它也将存于这间屋子被遗忘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