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三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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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到宫中, 染陶与福禄便急急地扶赵琮下马车,往正殿而去。

    此时的马车, 即便是皇帝所乘坐,已是最舒适的马车, 途中也难免颠簸。来来回回坐了近两个时辰的马车,赵琮的身子骨真的已快散架。他原本还真想演一演,好让孙太后瞧瞧他如今的身子有多弱,也好让孙则天再放心些。

    这下可好了,不用演便已这般。

    若不坐这么两个时辰的马车,兴许也不至于如此。赵琮面色不好,福宁殿上下都一片慌乱, 无人在意赵十一, 茶喜忧虑地看着正殿,也不敢去打扰,最后劝站在院中的赵十一:“小郎君,我们回侧殿吧, 陛下那处正忙。”

    赵十一停在原地不愿意动。

    直到正殿中不时有小太监与宫女来来回回行走, 他们站着实在碍事,御医也已匆匆赶至,赵十一才默不作声地回了侧殿。茶喜与吉祥跟在他身后,走在有些冷清的游廊上。

    赵琮的生辰渐近,秋日也渐近,天色晚得早。

    此刻廊下未点灯笼,身后之人手中也无宫灯, 游廊不仅冷清,还有些黯淡。

    他身后,吉祥的手中还提着一个鸟笼。那是赵宗宁送给赵十一的一只白色鹦鹉。

    赵十一不由又回头望了眼正殿,倒是灯火通明,却一点儿也不热闹。他收回视线时,恰好看到黯淡中那一抹白色,格外清明。

    却又清过了,也明得太过了。

    清明得有些刺眼。

    赵琮其实并无大碍,他之所以能汤药不离口地长到这么大,正是因为他没有大病,是纯粹的体质不好,用这个时代的话讲,就是身子骨不好。

    十岁以前,身子还未长成,十分容易头疼脑热,一折腾便要在床上躺个好几天。这几年来,他很注重养身,吃饭向来细嚼慢咽,吃得也不多。晨起要喝蜜水,睡前总要洗澡、泡脚,歇着时总令小宫女给他按腿上的穴位。

    如今的身子已经比往日里好了许多,兴许是因今日真的太过疲累的缘故,才会这般唬人。

    他回到殿中,躺到床上,喝了半碗加了人参炖的鸡汤,已经缓回了小半。

    但他方才从马车上下来的架势太过唬人,别说是下人们,他自己都当自己快不行了。喝完鸡汤缓过来一些后,他才定了定心,知晓这还是体质问题,还是得靠慢慢养。

    但福禄已去叫来了御医,一来还来了三位。

    这阵仗就大了,宫中就住着他、太后和几位公主、太妃。公主和太妃们向来不管事儿,孙太后听闻赵琮出去一趟,回来是被人从马车上给抬下来的,顿时又惊又喜。

    破天荒地,她亲自带人来了福宁殿。

    染陶与福禄忙着照顾陛下,哪有空出来迎她,孙太后倒也不气,叫地上跪着的小太监与宫女起身,径自走入内室当中。

    赵琮听闻孙太后来了,知道这回又能让孙太后得意好几天,他还挺高兴的,省得再去演戏。他扶着染陶的手,靠躺在床上,虚弱地看向孙太后:“娘娘——”

    孙太后满脸心疼,打断他的话:“快别说了,好孩子,瞧你这脸色。”孙太后在床边坐下,细细地看了眼赵琮,眼圈一红,“出去一趟,回来怎的就这般了,我这心里实在难受。”

    赵琮虚弱地笑:“是琮儿身子不好,叫娘娘担忧了。琮儿不孝。”

    “傻孩子,这个时候怎还说这样的话!”

    赵琮跟着眼圈一红。

    孙太后拿帕子擦了擦眼角,转身便去问御医的话,御医们再三保证无事,她才又道:“先头你要出宫玩,我就有些不放心,却又怕说出来,你生娘娘的气。你从小在宫中长大,我就怕你到了外头身子不适。如今瞧你这样,我当初便是要令琮儿你误会我,也应当阻了你的!”

    说得好像他赵琮多不懂事一样,赵琮暗“哼”,却记得含泪道:“都是琮儿的错。”

    “莫再说这样的话。我听说你宣了御医,怕得很,赶紧来看你。如今御医既说需静养,我也不久待。待过几日,我再来瞧你。”

    赵琮眨了一下眼睛,让眼泪掉下来,委屈地应道:“琮儿知道。”

    “好孩子,往后可再不许随意出宫去了。”孙太后说得十分温柔。

    “嗯,我听娘娘的。”赵琮也应得很乖巧。

    孙太后十分满意,又交代了一番御医才离去。

    赵十一本该在他的侧殿中用膳。他是个“傻子”,所以茶喜他们也不敢让他此时去福宁殿,生怕他扰了陛下。

    赵十一也老老实实地用膳,吃了一半,屋外走进一个小宫女,面色不大好。

    茶喜吓道:“怎么了这是?”那宫女,是她派去正殿瞧情况的。

    小宫女弯了弯腿,说道:“茶喜姐姐,陛下还在床上躺着,御医说无大碍,婢子远远站着,瞧不见陛下的脸色。倒是太后也来了。”

    “太后也来了?!”

    “是,婢子站得远,只听到太后说往后不让咱们陛下出宫了。”小宫女说得无奈,再傻再不机灵,这些日子下来,宫女们都懂了些事。

    茶喜听罢,面上的担忧便彻底无法散去。

    赵十一手中的筷子也停了下来。

    小宫女又道:“听了那些,婢子就站到门外去了。后头听到太后哭了呢,咱们陛下似乎也落泪了,但不知具体说了些什么……”

    茶喜落寞道:“咱们陛下向来好性子,心又软。”

    赵十一放下筷子,抬脚就往外走去。

    “小郎君!”茶喜慌忙叫他。

    他走得太过突然,已然拉不住,茶喜与吉祥大步上前追上他。

    赵十一在担忧,担忧孙太后不会现在就想把赵琮给弄死吧?前世里的孙太后是还未恶毒至此,也尚有良心。但这辈子的很多事已与前世不同,谁知道孙太后还能不能保有那一份良心?

    如今赵琮又要见使官,还出宫去魏郡王府,甚至纳了钱商的女儿。孙太后与魏郡王有一点格外相同,那就是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逼急了孙太后,谁知道她要做什么?到底如今是她站在高地。

    赵琮在宫中几乎毫无帮手,好几位御医都在,药稍微用错,赵琮便没了。试药太监又顶什么用?有些□□并不是即时发作的。

    况且连理由都是正好的,谁让赵琮不听劝告出宫走了一趟?

    赵琮身子骨弱,天下尽知,就这么去了,又有谁怀疑?

    就如同当年的安定郡王,谁又曾怀疑过,他其实是被人给暗杀死的。

    便是安定郡王妃……

    赵十一越走越急,孙太后不该如此,好歹让赵琮过了十六岁生辰才是!

    赵琮好歹要活得比上辈子长久才是!

    他急匆匆地穿过游廊,倒正好与从正殿出来的孙太后一席人打了个照面。

    赵十一走得太快,一时难以停下脚步,差点儿撞上孙太后。青茗立即挡在身前,不悦道:“放肆。”

    茶喜与吉祥纷纷赶至,听到青茗这话,十分不高兴,却还是给太后行了礼。

    起身后,茶喜低头,不卑不亢道:“娘娘,这是魏郡王府的小十一郎君,来看陛下。”

    青茗还要再说话,孙太后抬了抬手。

    她眼中漫上几丝复杂,看向这个无意碰见的孩子。

    长得和赵从德并不像,但的确十分俊俏。瞧他那脸,便可得知他的生母长得有多美貌。

    赵十一是不会去拜孙太后的,他站着,任孙太后打量。

    青茗正要命他给太后行礼,孙太后已经抬脚越过他们,往殿外而去。

    “娘娘,那位小郎君一点规矩都不知。”青茗有些不满。

    孙太后却没应她,也不知想些什么,回宝慈殿的路上,一句话都未说。

    “哼。”赵十一暗暗不屑出声,懒得回头望一眼,急步走进福宁殿。

    孙太后走后,染陶将几位御医请出了内室,内室中仅留她、福禄与陛下。

    染陶担忧道:“陛下,太后这话,明摆着就是往后再不让你出宫了。”

    赵琮无所谓地扯了扯嘴角,他都打算亲政的人了,谁还在意孙太后这点伎俩,就让她再得意些许日子。他从被中伸出手,想要把眼泪擦掉。也真是难为自己,这般境况下,还得陪孙太后哭一场。

    但孙太后演技精湛,眼泪说来就来,他哪能不跟上?

    人好歹争一口气。

    染陶拿出帕子,弯腰正要为其擦眼泪,身后传来一连串的脚步声。

    她与福禄一同回头,见到大步走进来的赵十一。

    “小郎君——”染陶诧异。

    茶喜小声道:“婢子拦不住,小郎君要来瞧陛下。”

    赵十一走近床边,便见赵琮在伸手抹眼泪。

    赵琮放下手看他,笑道:“你怎么来了?”

    赵十一顿时觉得有些难以喘气。

    他头一回见到赵琮哭的模样,与上一回打了个哈欠的模样一点儿都不同。此刻,赵琮的眼圈完全是红的,眼中甚至有血丝,偏偏眼眶中含着的眼泪又是那样清澈,将那些血丝照得更为清晰。

    些许水渍还停留在赵琮的脸颊与眼睑上,他不由就微微抬起右手。

    赵琮已经先一步为自己擦掉了眼泪,又放下手,指向床边:“坐。”

    他收回手,手在袖中握成拳头。

    赵琮见他不坐,笑着问:“为何不坐?”

    赵十一不明白,都被孙太后逼到这份上了,身子这般难受,哭成这样,赵琮为何还能笑得出来?为何还能笑得这般天真无邪,又温柔可亲?

    赵琮上辈子便是傻成这般,才死得那样无声无息。但凡稍微有点机智,也不至于被人肆意地玩在手掌心。

    “小郎君?”

    赵十一久久不动,陛下问话,他也不应,染陶只好开口。

    “陛下要躺下了,小郎君。”

    赵十一这才有了动作,他弯腰去扶赵琮,赵琮一惊,抬眼看他,却见赵十一满脸的严肃,竟是与往日的傻气不大一样。他心中又是一阵熨帖,的确是没白养啊!见他生病了,竟急成这样。

    赵琮又笑:“朕没事。”

    赵十一抿嘴将他扶着躺到床上,染陶想将赵琮的手臂放进被中,赵十一已经先一步这般做。

    赵琮不免又看了他一眼,赵琮躺着,只能仰头看赵十一。

    就是个小朋友啊。

    被一个小朋友照顾了,赵琮觉得好笑,却又将手伸出来,拉住赵十一的手,问:“是在担心朕?”他安慰道,“朕的确无事,三位御医都瞧过了,不信你问染陶。”

    染陶等着他问。

    赵十一却从他手中抽回了手,转身又走出了内室。

    “……”在场的所有人都沉默,连茶喜都忘记去追赵十一,唯有吉祥匆匆行了礼,跟着他跑了。

    赵琮好笑:“真是个怪孩子。”

    不过——

    “也是个好孩子。”

    赵琮看向染陶与福禄:“你们退下吧,朕要睡一觉。”

    “陛下,还是要御医再进来瞧一眼吧——”

    “无须,朕只是有些疲惫,现下已经缓过来。让御医再看,无非又是让喝汤药,难喝得很,从小到大朕真是喝怕了,睡一觉便好。”

    染陶心疼又无奈,轻声道:“那婢子令御医们在殿中候着。”

    “你来安排。”赵琮又看向茶喜,“你回去伺候小郎君吧。”

    “是,陛下。”

    “小郎君今日是否在郡王府遇到了不高兴的事儿?”

    “陛下——”茶喜目瞪口呆,陛下连这个都知晓!

    赵琮暗叹,果然,当时他便觉得赵十一的表情不对劲。也难怪那孩子不愿意回郡王府,他殿中的宫女陪着呢,还被人欺负。但他此时实在是困得很,无劲再说话,只能轻声道:“明日待朕醒来,你来告知朕。”

    “是。”

    赵琮疲惫地闭上双眼,不再说话。

    染陶上前,将幔帐放下,带人一一退出内室。